周先生走在前頭,兩個丫鬟走在後頭。
夏湘追上戴言:“慢些。”
說着,扶住膝蓋微微喘了幾口氣,這才示意戴言繼續前行。戴言遷就着夏湘的步子,將速度放緩了下來:“聊聊茶水?”
“茶水怎麼?”
“味道不對,你竟看出來了。”戴言笑望着前方密密實實的林木,彎腰拾了根枯樹枝,用繩子繫了拎在手上。
夏湘垂頭不語。
味道?若品了那要命的味道,自己還能站在這山上嗎?不過是對水的特殊感應,讓她知道那杯茶水裡摻了一些古怪的雜質。倒是戴言,單憑鼻子聞聞,眼睛看看,便能發現水裡有毒,怎麼看也不像個十一歲娃娃該有的本事。
戴言!從頭到腳,從眼神到功夫,從裡到外,沒一處不古怪。
“喜歡吃冰激凌嗎?”夏湘脫口而出。
戴言皺眉尋思了半晌,清明的目光裡終於生出了一絲疑惑:“冰……激凌?是什麼東西?”
這表情做不得假,看來不是穿越來的。夏湘長長舒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說錯了話。”言罷,繼續朝山上走去。
戴言追上來:“你開春兒的時候落水沒有?”
夏湘心頭一跳,惶然地望着他:“你怎麼知道的?”聽說的?那陣子名聲正盛,連落水的事也傳開來了?
“日後離水坑小河遠些……”
戴言還未說完。夏湘便笑了:“我會鳧水,水性很好。”
戴言瞠目結舌,他還沒聽說過哪家大小姐將將八歲就會鳧水。跟誰學的,在哪兒學的?夏湘看出他的疑惑,輕笑道:“住在府裡時,院裡有個小池塘,偶爾便去遊一圈兒。”
“大小姐真是……聰慧過人。”戴言不由懷疑,難道跟自己一樣,也是個重生的?
“再如何聰慧。也不及你。”夏湘望向戴言,目光裹着一絲玩味。
兩個孩子用深沉狡黠的目光相顧而望。雙雙笑了起來。夏湘的笑容依然帶着防備,戴言卻一味爽朗而溫柔。
“若遇着麻煩,便來找我。隔着兩家便是我住的地方。院裡種着許多青菜,養了些雞鴨。門口有棵黃楊樹,很好認。”戴言聲音溫和,事無鉅細說的很詳盡。
夏湘開門見山地問道:“看樣子,你不比我大幾歲,功夫怎麼這麼好?”
“據說你才八歲,怎麼吟出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樣的詩句?”戴言微微一笑:“我自打五歲,便開始修煉功夫了。”
解釋之後,再沒提起夏湘吟詩的事。夏湘卻有些惱。梗着脖子解釋道:“我做了個夢,夢裡一位老伯唸了這兩句,我便記下了。”
“那雲想衣裳花想容呢?”戴言深深望着夏湘的眼。夏湘一時竟有些慌張。
“那……那也算不得好辭句。”慌張之後便是胡言亂語了,詩仙的絕妙佳句,到了夏湘口中,連好辭句都算不上了。
“算不得好辭句?”戴言笑的越發溫柔了:“那怎樣纔算得上好辭句?”
夏湘不語,想了一會兒,乾脆耍個無賴:“我沒學過吟詩作賦。自然不懂什麼纔是好辭句。”
戴言也不戳破,只是疑惑地問道:“那茶你喝了?”
他親眼看到茶水碰上了夏湘的脣。放下茶杯時,夏湘的脣是溼的。若沒有喝下去,只是碰了碰脣,應該不會致命,可依然會有些不適。
見夏湘並沒半點兒異樣,戴言有些訝異了,難不成,這小妮子百毒不侵?
夏湘搖搖頭:“沒喝。”
沒想到聊來聊去又聊了回來。夏湘接到茶水的時候,感覺不對,手指便緩緩劃過杯沿,輕輕將毒素和花瓣都盪開來,碰到嘴脣的水無色無味沒有半點毒素和茶味。
戴言見夏湘不願多說,便也不好追問。
所以,二人雙雙沉默了。
“大小姐,”周玉年站在高處揮手:“你們快些,不至累成這樣罷?”
戴言搖搖頭,望着夏湘假惺惺地說道:“走不動了。”
“走不動了?”夏湘促狹地笑道:“官道上劫持我時,速度快得很,體力好的很。”
“那些事,還提它做什麼?”戴言擺擺手,又拎起腰上的黃玉:“畢竟,咱們已經互贈過信物了。”
戴言笑容乾淨無害,夏湘卻面紅耳赤。
一是自己打的這紅絡子太難看,將好好兒一塊黃玉也拖累的難看了起來。二來戴言這話,似乎有些別的意思。互贈信物?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啊,那匕首是自己偷的,這絡子是用來交換……
“不是互贈,是交易。頂多算買賣罷了,跟信物二字扯不上關係。”夏湘坦坦蕩蕩地望過去,看到戴言似笑非笑的眼,很好看。
戴言不比世子李毅長得漂亮,可那雙眼,卻與別的孩子不同,能安穩人心,也能讓人慌亂。
夏湘沒有亂,卻有些慌張。
“無論如何,我送了你兔子,送了你匕首,吃了你的丸子。你救了我兩次,送了我絡子,還……騎過我的身子。咱們……總算有緣。”戴言聲音淡淡的,不着痕跡。
夏湘心頭咯噔一下,話雖輕/浮,卻句句都是事實,這廝想敗壞自己名聲,那真是手到擒來的事!
偏生他又是那樣一副溫潤模樣,臉上看不出一絲猥瑣。
戴言瞅了眼夏湘繃緊的小臉兒,柔聲笑道:“你放寬心,我不會到處嚷嚷。”說着,笑容愈盛,兩隻眼睛彎成月牙,讓人暖到心窩裡。
夏湘咬着嘴脣不吭聲,想撂幾句狠話反駁幾句,又怕把這廝氣急了真的到處嚷嚷。
“既然有緣,我便不願看着你白白送死,”戴言又彎腰撿了根幹木頭,繞在了繩子上:“所以,便是會鳧水,也離水遠些。家裡幾個僕人屈指可數,想捉出個內鬼並不是難事。日後用人謹慎些。”
“我省的,多謝提醒了。”夏湘低眉順眼地跟在戴言身邊,驀地生出一絲錯覺來。好像所有事情交給戴言去操心,自己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錯覺真是要不得!
許是沒想到夏湘這樣老實安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建議,戴言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謝什麼?你廚藝那麼好,我日後少不得上門打秋風兒。”
夏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小子怎麼跟乳孃大姑子一個做派?
“隨便動動嘴皮子便要上門打秋風,你這買賣也太划算了。”夏湘彎腰撿了根柴遞給戴言。
戴言微微一笑,接過乾柴:“打秋風也不過動動嘴皮子的事兒。”他又瞅了眼夏湘遞過來的柴火,聲音故意透出絲苦澀來:“大小姐還真的幫我拾柴?可別讓你爹知曉,到時,一紙奏章把我彈劾了可怎麼辦?”
夏湘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廝長了張小油嘴,專會擠兌人。如今擠兌到家父頭上了,膽子真是不小!”
“那你還笑,你膽子就小了?”戴言跟着笑,惹得山上週玉年,身後倆丫鬟駐足張望。
夏湘連忙快走了幾步,將戴言甩在了身後。
戴言卻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前一世的御史夏大人,也就是夏湘的父親。
若沒記錯,上一世夏大人也是跟着二皇子舉事,同自己一樣,享有從龍之功。只是,自己手握權柄,讓二皇子心生忌憚,在御書房將自己撲殺。
而夏大人一介言官,應該不會出事。只是,新皇登基,穩定局勢後,必然進行的一次官員清洗會不會波及到夏大人,便不得而知了。
畢竟,二皇子做事手段狠辣,果決狠厲。而他那皇位,也不是正經手段得來的。
聖心難測,帝王心術,誰又能猜的明白?原本,重生一世,戴言想安安靜靜帶着母親生活,不怕窮苦,不怕卑微。如今想來,這念頭多麼天真幼稚!不爭取權利又怎麼規避追殺?
自己生來便帶着危險,自己活着便要面對危險,戴言眉目越發冰冷起來,將柴火緊緊勒在了自己的背上。
山很高,高入雲霄。
幾人爬到半途,便無力前行了。
夏湘坐在一處大石頭上大口喘氣,只恨出門前忘了帶扇。戴言卻心不跳氣不喘,安安靜靜在四周尋找乾柴。
兩個丫鬟扶着樹幹,笑的很歡快,估計又聊到了乳孃大姑子。
周玉年站在戴言身邊,狀似隨意地問道:“你這一手好功夫跟誰學的?”
“自己琢磨的。”戴言微微一笑,不冷不淡地回了句鬼都不信的話。這一身功夫可不止刻苦修煉便能成事的。
上一世爲了幫助二皇子舉事,與桑國、湯國來往甚密,其間得了兩國御水師的修煉法門,回國又跟着本國御水師學了劍術,雖達不到御水師的境界,可腦子裡裝着如此多的修煉方式,他自然要比別人先行一步。
更何況,什麼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便是探究這些秘籍法門,有了上一世的基礎,這一世也輕鬆了許多。
周玉年玩味地笑道:“自己琢磨的?這話聽着怎麼有點兒耳熟?”
想想夏湘,琢磨出了吊牀,琢磨出了父女餅,琢磨出了滷煮丸子,琢磨出了世間少有的好辭句,這倆孩子,可真會琢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