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飽足,身子又酥又軟。躺得久了,反倒睡出了懶骨頭,賴着不想起。七姑娘在榻上來回翻滾幾回,伸了伸胳膊,腳背繃直了舒展舒展,方纔舒坦着睜了眼。
一眼望見頭頂青紗帳子,迷糊的腦子總算清醒幾分。偏頭一瞅,身旁早沒了人。這情形少見,她怔楞許久,這才恍然,原是那人上早朝去了。
感覺有幾分古怪。她與他,連個名分也沒落定,卻已然生出嫁人也不過如此的感概。不同只是,如今他心疼她,不叫她早起服侍。真要是嫁了人,早起服侍夫君,到長輩屋裡晨昏定省,都是起碼的規矩。
七姑娘想一想,覺着自個兒想得遠了,搖一搖腦袋,撩了帳子叫春英進來。
用過飯,被那人掬在院子裡,索性擡了春凳,到枇杷樹底下翻書。小選越發臨近,因着女官試是由內廷出題考校,她丁點兒不敢輕忽懈怠。之前說好了一到京裡,便需與殷姑娘傳個信兒,到她家裡做客來着。如今倒好,顧大人壓根兒沒想過,許她在京裡四處竄門子。
今兒讀的是《前晉書》,因着關乎史實,讀起來有幾分傳記的味道,七姑娘慢慢便看得入了神。
待得察覺院門口低低話語聲,外邊兒幾人說話,已漏了大半截。只豎起耳朵,半道揀了聽。
“清閒日子怕是到頭了。這般駭人的重案,早朝上已鬧得炸了鍋。如今人人都忙着撇清,生怕捲進來丟官殺頭。咱衙門裡,怕是又有得忙活,不知此案是廷尉大人親自查辦,或是交由監使大人。”
大案?!她揪着要緊的聽,立時來了精神。那人如今在廷尉衙門裡當差呢,她自然得多留個心眼兒。
“便是分派下來,也不該由顧左監主審。此案乃顧大人親自上書承稟,按例,便不該再擔了這主審官一職。要我說,這案子牽連甚廣,能避則避,大人怕是早料到的。”
門外幾人又就主審一職多說了兩句,不多會兒,換了班,招呼着便散了。
七姑娘在院子裡聽牆角,面上神情變幻,這才恍然明白,昨夜裡那人也並非全是戲弄她。他說“更大的浪頭打過來”,原是言之有物,在這兒等着的。
船上那會兒,那人還告知她,此番南下是領了一樁鹽稅大案。怎地一轉眼,卻和糧草扯上干係了?
七姑娘心裡癢癢,於是午前顧大人回府,主動端了茶水,尋思着要不問問:倒是怎樣的浪頭,能將她這麼大個活人,明目張膽進了廷尉衙門,也無暇過問了。
“您不去前邊兒批公文?”
他端起茶盞,斜睨她一眼。小丫頭一雙眼睛盛着好奇,燦然盯着他。穿了他替她備下的鵝黃紗裙,頭上只別了一根金鑲玉的簪子,清秀素雅。
“怎麼,剛辦差回京,還不興本官歇息兩日?再者,”他眼波在她面上一掃,端坐換了個姿勢,撩袍子翹一翹腿兒,“昨夜不慎,被貓撓了,腿腳不便。”
她眼看他白底緞面的皁靴,正衝她,洋洋得意抖上一抖。七姑娘小臉兒憋得通紅,輕啐一口,拎起端盤裡的茶吊子,遮遮掩掩嚷嚷一句“添茶!”
顧大人垂眸瞅瞅才吃了一口的茶湯,擡眸瞥她一眼,眉梢一挑,含笑嚥了一大口。這纔不緊不慢,從容擱了茶碗到她跟前條几上。末了,不忘誇獎一句,“小選,阿瑗無憂矣。”
她手上釉彩握把茶壺,輕晃了晃,紅霞慢慢爬上了脖子。小選無憂?不就是誇她伺候得好,小宮女當得本分。這是這人笑話她呢。
看把人逗得粉面桃花,眸子水靈靈,有些羞不可抑了。顧大人見好就收,總算正經了些。
“待園子裡可覺得憋悶?”他也不過就這麼一說,小丫頭還真委委屈屈,幽幽盯着他瞧。看她一副受氣包,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樣,他才端起的架子,便有些搖搖欲墜了。趕忙握拳清咳兩聲,掩了嘴角笑意,好言安撫一番。“進宮前避避風頭,待得女官試中選,再攜了阿瑗去山裡狩獵可好?”
她被天上掉的餡餅兒給砸中了,不想當日他信裡隨口一提,還真能兌現的。明亮的眼睛裡,不覺便露了歡喜。
“真能去?方纔還聽說呢,像是又出了大案子。”她考量一番,對燕京風光很是嚮往,沒捨得說不去,便懂事與他商量,“近幾月您要不得空,緩上一緩,也不打緊。”
他就勢握了她隨意搭條几上的手臂,牽了她小手,摩挲着問道,“又是哪處聽的消息?”
她訕笑着,聽牆角畢竟不是個好事兒。他輕易便讀懂了她的心虛,眸子裡幽光一閃,對她方纔殷勤着端茶倒水,已是心頭瞭然。
“那案子是筆糊塗賬,京裡各方都有牽扯。攏共能養七八萬壯丁的糧草不翼而飛。這趟渾水,阿瑗以爲本世子會去沾染?”
她瞪着眸子,許久答不上話。他說這話時候,眼裡分明帶了算計。要說這事兒沒顧大人摻和,七姑娘覺着這是大白天盼月亮,想都別想。
攪混了京裡一攤水,這位爺如今撂手不幹了。廷尉衙門裡顧左監大人,一頭查案,一頭栽贓,難怪官場上這位爺風評,與日劇下了。
七姑娘揪着心,猶豫許久,終是憋出一句,“多少雙眼睛瞅着呢,您千萬仔細些。”
瞧她怯生生,還不忘替他憂心,他很是受用,起身拍拍她腦袋,帶了人到外間用膳。身後小丫頭揪着他袍子,小心翼翼問一句,“各方是個什麼意思?莫非您連自個兒府上也沒放過?”
反應倒是快,沒枉費他一番教導。將顧氏一併算上,一來避過嫌隙,二來,國公府忙於撇清干係,誰人還有閒暇來尋她晦氣?
顧大人一肚子壞水兒,殊不知,趙國公書房裡,今日連着摔了一座綠松石靈猴獻桃的筆架,連着國公爺好容易得來的西番花金水木雕。
便是文王,起初還滿意顧衍將他交代的差事,辦得委實不錯。此番將他當了槍使,借他之手,除掉那些個病入膏肓的毒瘤。怎知旦夕之間,便鬧出這麼一場不好收拾的風波來。文王掃過御案之上,滿滿一摞奏摺,疲憊摁了摁眉心。
太尉府與各大世家,暗地裡招募私兵,各人俱是心知肚明,不過沒擺到明面上,徹底撕破了臉皮。這當口處置不當,一個疏漏,便是危如累卵。
前朝因着顧左監一紙奏摺,人心惶惶,風聲鶴唳。小選前五日,幼安郡主於王府設花宴,下帖子邀請京裡一衆貴女到府上賞花遊湖。
其中便有與太尉府沾親帶故,有那麼一絲絲牽連的表姑娘,名喚眉丹。
這眉丹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嬌美,除去容貌,旁的無甚出挑。只一點兒,卻入了幼安的眼。此女生父,擔着內廷裡不大不小的司職,本性貪財,善逢迎諂媚,於內廷轄下司禮監,頗有些門路。
此次小選非同小可。幼安佔着國公府準世子妃的名頭,原本與宮裡昭儀娘娘巍氏,依仗郡主這層身份,勉強還能說得上話。可如今,顧氏乃世家一系,巍氏卻是文王心腹,兩家可謂死對頭,不死不休。要再尋昭儀巍氏,卻是往死路上撞。
於是幼安煞費了苦心,花宴過後,命人悄然領了這眉丹,掩人耳目,見上一面。看中的,不過是司禮監手上,今次小選並着女官試,相隔只一月,接連兩場考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