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三朝回門,這是府上管事許德順擬的禮單。我已命公孫看過,稍作添補,你看如何?”他將案上一指素箋,向她推了推。自大婚起,他便毫不生疏,當她跟前口稱“你我”。
她聞言行至案前,來到他身旁,彎腰探看。剛梳洗過的髮絲垂到胸前,一絲俏皮的髮梢,從她包裹着絞頭髮的巾子裡躥出來,還在滴水,悄然搭上他左肩。她自顧翻看,分了心,手上動作也慢下來。
水珠順着髮絲,一滴一滴,潤了他衣袍。他垂眼一看,肩頭一小團藏青,就這麼漸漸暈染開。
她做事依舊是這副樣子,全神貫注。讓他想起府衙後堂,冬日傍晚,點了燈的燭臺後,她那張光影中半明半暗,嚴肅又動人的臉蛋兒。
他擡手接過她擦頭髮的巾帕,接替被她望到腦後的活兒,動作輕柔而細緻。
她瞅着眼前的清單,心裡挨個兒默數。很快便發現,公孫先生劃掉的,多是些華而不實的絹布綢緞。也不知是先生自個兒的主意,或是他授意,最末添上的,俱是極稀罕的玉石擺件,或是能傳家的詩書墨寶。
她扭頭便要勸說他無需這般重的禮。歸根結底,她謹記一個道理。有多大的頭,便戴多大的帽子。姜家底蘊不豐,一夕之間多出這許多財帛,禍福難料。
可她這麼一回頭,這才遲遲發覺這人挽了她髮絲,正面容和煦,擡手給她絞頭髮。
他映在燭光下的臉,沉靜而俊朗。分明有着英挺的眉眼,卻做着這樣溫情的事,她心裡怦然一跳,紅着臉,從他手裡奪下巾櫛,掩飾般裹了頭髮,胡亂搓揉一把。再騰出一隻手,用指尖戳戳平坦在案上的素箋。
“這一對兒紅珊瑚宮粉盆景,太貴重。還有這碧璽底座的錦屏,這幅字也使不得……”這麼大一堆稀世寶貝,即便乘寶船送去泰隆,姜家那老宅,普普通通,實在鎮不住啊。她還怕太太跟姜大人收得不踏實,心裡總想着後院鎖着十幾萬兩白銀的奇珍,吃不好睡不香,心裡總怕賊惦記。
怕他誤會她不領情,寒了他的心,她腆着笑,隨手擱下巾子,抱了他臂膀,輕輕搖晃。
“大人您一番心意,下官明白就成。下官家裡人也不是勢利眼兒,您也知曉,當初太太還擔憂您這般家世,‘齊大非偶’呢。”
他凌厲的眼波一掃,她一個哆嗦,見風使舵,話鋒一轉。“下官嘴笨,這不太太還見天的問起您,便是記掛下官,也沒見這麼大勁頭。”她佯裝委屈,可勁兒拍他馬屁,蓋過方纔一時的失言。
“照下官的意思,爲您顏面着想,這禮單,就削減個一兩分可好?一來不妨礙您表了對下官的滿意,二來麼,”她頓一頓,輕聲細語與他講道理,“您也知曉,官場上那套,人前人後總免不了攀比。這比來比去,萬一叫太太難做,您這份心,豈不白白讓人糟蹋了?”
難得見她與他撒嬌,他稍一思忖,拉她在身旁的圈椅裡坐下。執起被她扔到案上的巾子,不許她扭扭捏捏與他鬧騰,兀自接着給她擦半乾的頭髮。
“我何時與阿瑗說起,是對你滿意?”他斜眼睨她,鼻尖嗅着她發上傳來的清香,半垂的眼眸,幽幽暗暗,目色稍沉。
她怔住,不想他會在她話裡挑刺兒。癟一癟嘴,鼓着腮幫子默默瞅他。他這話,莫非是取笑她臉皮厚,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她怎麼就不讓他滿意了?
被他慣出來的小毛病犯了,自個兒揪住髮尾,不鬆手,也不給擦。
他執巾帕的手一頓,不想她竟還有這般稚氣的時候。擡眼,迎上她不服氣的目光,他與她對視半晌,慢慢兒的,眼角流瀉出絲絲縷縷的淺笑。
“你我夫妻二人獨處,阿瑗該喚‘夫君’。”
她拽了髮絲,他也不勉強。索性大手覆上她手背,漸漸收緊。
“小姐,水備好了。”春英提了熱水進來,甫一見案後兩人,瞬時傻眼。進退不得,只趕忙埋下腦袋,怎麼也想不到,門還沒關,世子便與姑娘親熱上了。
“撒手。”她羞紅臉,掙脫他起身。過去帶春英進了內室,叫她放下木桶。這才命她退下。
春英機靈,吃一塹長一智,應聲出門,很是機靈給帶上了房門兒。
七姑娘臉都快燒起來了,回頭看他,果然見他一副頗爲讚賞的姿態。那意思,誇春英眼力勁兒不錯。
七姑娘踱步過去,雖然今晚也會與他同塌而眠,可春英這麼知趣的合上門,就彷彿釋放了一個信號:不該打攪主子的好事,您二位繼續。奴婢會在門口把門。
讀出他眼裡的戲謔,她繃着臉,繞到他身後,嘩啦一下拉着推椅倒退一小步。見這人果然因着慣性,身子微微晃動。她眉開眼笑,這才推了他繞過書案前行。
再能取笑她又如何?他如今還不由了她擺佈。她心裡偷樂。
“夫君,妾身伺候您泡腳。”也不管他還未看完的奏疏,她自作主張,這卻是明着知會他,待會兒別想着那些公文。
她這般彷彿爭了口氣的小模樣,看在他眼裡,只覺格外鮮活。他眼底幽光一閃,瞧出她竊竊歡喜,他也不說破,儘管縱容她偶爾爬到他頭上,作威作福。
他雙手撫在膝上,回味那聲“夫君”。除去與他鬥氣的意味,小丫頭這聲“夫君”,叫得煞是甜膩。
幫把手,扶他在牀邊坐穩,因他暗中使了巧勁,她並不覺吃力。俯身褪了他軟履鞋襪,她小心翼翼擡了他兩腿,輕輕放進摻了藥湯的熱水裡。
這事兒她做過千百回,早就駕輕就熟。正待彎腰與他揉捏,忽的卻被他兩手穿過腋下,一把提了起來。
她“呀”一聲輕叫,手上還沾着黃黃的藥湯,張着五指,不敢往他身前靠,怕髒了他衣袍。
他立時瞧出她顧慮,將她打橫放在膝上,輕輕巧巧剝了她鞋襪。便這麼就着她剛換上的雪白綾襪,捉了她小手,翻來覆去擦拭一回。
“髒呢!”哪兒有用襪子擦手的?她嫌棄嚷嚷,奈何抵不過他力道。
“休鬧。自個兒物件,何來的嫌棄。”他本身便是講究之人,這會兒卻反過來訓她。
她眼睜睜看他遠遠將她的軟履,扔到花架子底下,頓時驚覺,這一幕真真熟悉。他好像有扔她繡鞋的癖好。
“您這是作甚?水涼了,着涼可怎麼好?”她舉着手,翻看被他抹乾淨的小手,索性摁了他肩頭,便要往地上蹦。
他哪裡容許她逃開?如待哥兒那般,兩手架了她咯吱窩,將人半提起,與他面對面站着。又令她將光裸裸的小腳,踩進木盆裡。
她怕摔,不用他教也知道得踩踏實。正好落了他下懷。
“大婚頭三日之喜未過,願與卿卿戲水作樂。”他挾着她,盛情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