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尊駕非同凡響。車裡佈置俱是精巧物件,茶盤裡擱了兩隻小小的茶碗,青花泥金釉彩,杯口燙了金邊,是宮裡新燒製的御瓷上品。
七姑娘被人請上車,拎着裙裾彎腰跨進門,環顧一週,目光落在小几上擺放的朱漆食盒上。回頭瞅瞅立在馬車一旁,木樁似的周大人,只見這位面容肅穆,白瞎了一副好樣貌。擡手示意她,一句話沒有,攤開手掌,請她自便。
春英被攔在外頭不許進,她只得多用分心思。此刻不同只她與姜昱兄妹兩個獨處時候,她得顧着姜家姑娘的好教養,顯出貴女該有的氣度來。
扭過身子,打理一番長長的裙襬,繡枝蔓花的裙裾,圍着她花瓣似的,層層疊疊綻放開來。她立在中央,仿若嬌蕊,素淨着巴掌大的小臉,水眸清亮,襯得人清麗美好。
掀開食盒蓋子,只見裡頭擺了一碟子切片兒的香酥八寶鴨。在油裡滾過一回,酥酥的外皮上澆了一層濃濃的湯汁,醬香味兒十足。黃橙橙亮晶晶,只看着已讓人食指大動。另外還配了翡翠玉扇,珊瑚白菜,三鮮丸子。全是她喜愛的菜色,只叫七姑娘蠢蠢欲動,垂涎欲滴。
周大人既請她自便,看這樣子,飯菜也是替她備下。七姑娘心裡喜滋滋,執起玉箸,心滿意足自顧用飯。一頭讚歎閬苑的伙房廚藝又有精進,一頭透過支起的窗屜,偷看世子招姜昱問話。
伸長了脖子,揹着周大人使勁兒往外張望,這時候仔細一瞧,還是頭一回發覺,二哥哥當世子跟前,執的是後生禮,對那位頗爲恭敬。
難得有人能折了姜昱風骨,可惜那人是世子,教訓起她來更嚴正無私。想要仰仗他兩人其中任何一個,任由她狐假虎威,壓過另一人氣勢,但凡她不佔理,怕是此生也無望的。
正揹着人暗自埋怨,忽然見得那人倏然回了頭。隔得這樣遠,可她分明能感知他正朝她看來。那樣幽深沉凝的眼眸,靜靜注視着她,看得七姑娘豁然低頭,心頭嘭嘭直跳。
昨兒才被人逮了現行,今兒不知悔改,又犯一回。莫非習武之人五感異常敏銳,冥冥中會有感應?
顧衍登車進來時候,她已用完了膳食。捧着茶盞一臉饜足,專注吃茶。看她低眉斂目,扇子似的睫毛頻頻顫動,他不動聲色,逕自於她對面入座。
這纔多久沒見,自那日傍晚他用行動挑明瞭對她的用心,再見這人,她只覺分外難爲情。
七姑娘一氣兒往肚子裡灌茶,捧着茶碗,不敢正眼看人。眼梢瞄一瞄,察覺他背靠門板,不像她還守着規矩。這人隨意伸展着筆直的長腿,胳膊肘支窗檻上,半邊身子斜對着她。
又是一身極襯他的華服錦袍,如何都好看。真叫她羨慕……
狹小的車廂裡,他只管盯着她瞧,既有耐性。直看得她漸漸緋紅了臉,端着茶盞掩飾心頭惶惶無措。
“那個,您怎地到了這地方?”她想着打破了寧靜,總能少幾分尷尬,於是挑起話頭,緩一緩侷促。
他眼中依舊只映着她身影,她不會知曉,他於她頗爲惦念。若非周準回程爲大水所阻,延誤了近乎一日,他何須讓她孤身隨姜家人匆忙上路。目光掃過案上動了大半的吃食,眉頭動一動,沉聲問她。“昨晚飯食不合胃口?”
聽他越過去,沒接她的話,七姑娘也不在意。世子大事多了去了,若是他不提,她便放過了,更不必放在心上。跟她相干的要緊事兒,這人總歸要告訴她。
豎起兩根指頭立在臉頰邊,俏生生答他話,“出來得急,想着不過兩日路程,也就沒料到路上會耽擱了一日。只草草備了烙餅子,勉強果腹。”
想一想,世子來得正好,領了人家的情,總得表個態。“您要今兒早上不來,二哥哥還讓吃饃饃。剛纔正與他瞪眼,想纏了往前邊鎮子去。”
七姑娘拐着彎兒的誇世子飯菜備得好,不惜拿姜二爺說事兒。不料對面那人沒這麼好糊弄,一針見血逮了她錯處。
“若然本世子不來,出門在外,你還能挑三揀四?身子不要了?”
這話怎地這樣耳熟?七姑娘眨巴着眼睛,總算想起昨日姜楠便是這樣衝着五姑娘訓話。直直看着他,越發覺得世子管教她真是面面俱到。“路上遇見您,心裡還有幾分歡喜呢,不興見面就落臉子訓人。”話說開了,七姑娘有了底氣,狡猾得寸進尺。
他半眯起眼睛,沉沉看她。這丫頭放開了,也不是個不省心的。給她三分顏色便能開染坊。可她小人精,盡挑了他受用的說,莫名就發不出火氣。於是端起架子,該教她的道理,不容她耍賴混過去。
“再有下回,定叫你曉得本世子與姜昱的規矩,如何不同。”
知他言出必行,她糯糯應一聲是。這人自己就不守規矩,日日只管眼睛盯她身上。七姑娘茲茲砸吧着小嘴兒,暗自不甘心,狠狠吃一口茶。
粉嫩嫩的脣瓣呡在杯沿上,微微撅起來,沾了水,顯出幾分靡豔來。引得他目色沉沉,眼底濃濃掩了欲動,不着痕跡避開了眼。
“見過賀幀?”
知曉是姜昱透的底,她乖乖點一點頭,溫聲細語,“真是碰巧遇上的。心裡牢記着您的點撥,我端扇子捂着臉面,手腕兒累得直髮酸。可惜到了傍晚,實在避不開了。這事兒您千萬不能怨我。至多日後遠遠見了人,能避則避,遠遠逃開些就是。”
事情豈是她想的這樣簡單。他一路過來,半道遇上江陰侯府一行,兩人碰面,賀幀攔下他車架,主動告知姜家人正在廟裡避雨。話裡試探,昭然若揭。她已被人盯上,那人上一世初見她便露出幾分歡喜,當真上了心。後來更是結下段孽緣。想來這一世因他的緣故,對她絕不會輕易放過。
如此,日後於她看管,還需多花心神。
七姑娘不知自個兒成了被殃及的池魚,以爲說個明白,世子是講理之人,不會錯怪了她。見果然對面那人不過微微揚起好看的眉眼,神色和煦,沒與她橫眉豎眼,便鬆了口氣,再沒多想。
“你觀賀幀此人如何?”敲一敲矮几,他換個姿勢。傾身向前,離她更近些。眉宇間端重,跟考校她功課時一般無二。
七姑娘立馬正了容色,挺直腰身,兩手撫在膝頭,仔細琢磨一番。好半晌,一頭回話,一頭弔書袋似的搖頭晃腦,彷彿她正翻來覆去,謹慎着斟詞酌句。
“單隻見過一面,或許說得不準。那位跟外間傳言大不一樣。除了一眼能看見的,樣貌好、意態卓然,跟這樣的品評對得上號。旁的那些個流連花叢,胸無大志,怕都是那人刻意爲之,有心隱瞞。”
他眼底陰雲密佈,心頭立馬不豫。聽她這話,雖一語道破賀幀本性,卻並無對那人,如她在廂房那日初見他時,由內而外,刺蝟似的,渾身都透出重重戒備。
同樣於她別有居心,何以她對他,初一見面,便比賀幀更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