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僵在嘴邊。/
他身後有公孫,還有兩隊她一個也不認得的內廷侍衛?兩步開外,還停着一頂絳紫色帳頂,通身硃紅的肩輿。
她在宮裡待過,自然認得,這般規制的轎輦,非九卿品階能夠染指。以他來接她的氣派,的確配得上一個“迎”字。
多風光呀,沒見過往宮人,見了他一行,無不點頭哈腰,遠遠貼牆根兒避讓,連偷覷的膽量都沒有。
她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瞪瞪盯着公孫把着的那張推椅。與他重逢的喜悅,被他以如此扎眼的方式,出現她在面前,消磨得一乾二淨。
彷彿沒聽他喚她,她木然怔在原地,提着裙裾的指節,掐得隱隱泛白。
“腿怎地了?”與他隔着條狹長的甬道,她這問,自個兒都覺着多餘。他這副樣子,還能是怎地了?不就是大不好。
抿脣執拗看他,心急之下,連“大人”的稱謂也顧不上了。
她心頭有火,這火輕易便燒到了眼睛。燒着,燒着,眼眶便紅了。
他那天是怎麼許諾她的?是了,他說要迎她出宮。自打與他相見,他訓她,吻她,寬慰她,句句都圍繞“他會保她周全”這事兒上。可他一句也沒提,他打算如何與文王周旋,又可否在這場關乎身家性命的較量中,全身而退。
她懊惱自個兒愚笨。從最初被這人誘哄,稀裡糊塗聽他一句“阿瑗,快些長大。”從此便動了心。現如今,他說什麼她都信。他也的確沒騙過她,無非只是有心隱瞞。
她從未如此刻這般後悔過。她以爲於她並不擅長的政事上,少插嘴,便是不與他添亂,替他分了憂。
她眼裡的痛,與出離憤怒的火氣,緊緊交織在一起。那樣靈動而鮮活。襯得她平日略顯素淨的小臉,微微泛着潮紅,無端就多了幾分明麗。
他向她伸出的手,頓在半空。她這副模樣,只叫他心下一震。雖貪看她對他,鮮少形之於外的情愫,卻也不捨得,她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
“傷勢未愈,一時半會兒起不來身。阿瑗過來可好?”他扶在把手上的手,動了動。說是要她過去,卻使喚公孫,將他推至她身前。
到底是他來遷就她。
“阿瑗,隨我家去。回府再細說不遲。”他漆黑的鳳目裡,一片和煦。撥開她擰裙裾的小手,他寬大幹燥的手掌,掰開她蜷曲的指頭,與他交握。
她耳畔轟隆轟隆,驚驚乍乍的響着“起不來身”這話。居高臨下,茫茫然看他,動也不動。
她如今能體會當日她貪涼傷風,丁點大的毛病,這人竟衝她勃然動怒。照他骨子裡那份堅韌,這傷要重到何等地步,才肯甘願坐了這推椅,以一副病弱的姿態,出現在她眼前?
“姑娘,還是早些回吧。世子身上有傷,該回府換藥了。”公孫無奈,以商量的口吻勸道。世子待七姑娘寬和,甚而不惜放低姿態。見過世子於政事上的雷霆手段,很難想象,英武果斷如這位,對着七姑娘,竟至如斯情柔。
這氣性再大,也得先出宮不是?御醫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世子這傷,宜臥榻靜養,少說也要三兩月工夫。奈何這位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情。金口一開,下令接人,誰也勸不住。
公孫這話,給盛怒中的她,提了個醒。她掙脫他握她的手掌,繞到身後,替下公孫的差事。不對着他,她收斂了脾氣,虛心請教一番,很快便上了手。這推椅製得精巧,木軲轆雖顯得笨拙,好在車轅上的機括好使,推起來並不費力。
將他推到轎輦前,眼見這人從推椅上,被人擡着送進轎輦。她鼻頭一酸,借彎腰進去的一瞬,極快眨去眼裡的水汽。默不吭聲,緊跟着進去坐到他身旁。只刻意離他遠些,右肩緊緊靠着門板上,對他不理不睬。
當初若是知曉他是這般來迎她,她寧肯繼續與春英兩個,關在陰暗的囚室裡。哪怕惦記他,惦記到牽腸掛肚。
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她若不親自查看他的傷勢,這人是不會講實話的。這會兒急也急不來,不若回府過後,問清楚御醫再作打算。
被他氣得狠了,她腦子竟格外清明起來。難怪方纔給她開門那兩太監,那般顯而易見的討好巴結。原來,她又是沾了他的光。這人不僅脫了險,還十分了得的,又升了職。
“便打算這麼一路都不搭理人?”他腿傷了,不代表不能將她如何。長臂一覽,輕而易舉,將她帶到身旁。
她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回身推拒他,“不許放腿上!”臉上嚴肅沒繃住,到底是流露出對他的着緊。
往昔與她親熱,哪回不是抱了她在腿上,長長久久,不肯撒手。她被嚇得不輕。
他胸膛震動起來,暢快笑出聲。扣了她虛張聲勢的小手,只將她放在身側,緊挨他坐下。得寸進尺,吃定她心疼他,不敢使力掙扎太過,就這麼趁人之危,轉身擁着她,柔聲耳語。“都聽阿瑗的,休要氣惱。”
“都聽阿瑗的”。他以無比溫情的語調,說着這樣服軟的話。她忽然就癟了嘴,倔揚起頭,眼淚汪汪看他。
那意思,都聽她的,怎麼還弄成了這樣?這事兒他別想就這麼馬馬虎虎,誆着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
他喟嘆一聲,從她袖兜裡掏出絹帕。扶着她後腦勺,替她擦拭溼漉漉的眼角。
“阿瑗當知曉,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此番與王權相爭,雖險勝,得以保全大局。可到底是忤逆在先,逼得文王讓步,又助太子流放公子成遠離京畿,卻也不是沒有代價。”
她聽明白了。他雖使計強行保住太子儲君之位不失,且當今天下,司馬家,也就僅剩太子一人,還有資格問鼎王位。然而如今文王健在,太子登基,也是之後的事。於是明面上,他這******最大的功臣,得以封官進爵。卻也正因如此,文王心頭這把火,也或許會是文王在位時最後一把火,便直衝衝,奔他去了。
有公子丹陳兵冀州,隨時可能作亂,要他的命是不成。於是文王惱羞成怒,索性命人打折他一條腿。既是羞辱,也爲斷他日後篡位,顛覆司馬家天下的可能。
既是天子,天家顏面,事關國體,由不得輕慢。史上少有君王,身有殘障。前朝“宣午門事變”,燕王謀反,興兵擒拿太子,剜去太子一隻耳朵。藉此逼迫康王改詔,謀奪儲位。
“於是您便大方的,舍了自個兒一條腿!”謀逆的何止是他!燕京世家多如牛毛,怎麼不是丞相,不是旁人,偏就是他?!
她越想越氣,眼淚簌簌往下落。拍開他替她擦淚的手,腳下不敢動他,捉了他手,一張嘴咬出個牙印兒來。
“您還覺得這買賣划算了,是與不是?”只看他輕描淡寫與她講道理的神情,她便來氣。
他動動眉峰,虎口被她咬出細細的血絲來,他也不惱。只慣常的語氣訓她,就彷彿她那些個不好的毛病,他習慣了一一糾正。
“哪個教的規矩,有事好好說話。”困她在懷裡,他輕撫她背心,平息她的暴躁。
“阿瑗,不是你想的那般。這傷沒那般重,事情,也遠非這般簡單。腿上傷勢,既是傷給文王看,亦是傷給太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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