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將事情說與她知曉,這丫頭便悶着個腦袋,額前碎髮擋了她眸中神色,叫他看不真切。
還真給他料中了。她不哭不鬧,異常安靜。“阿瑗?”摸摸她腦袋,姜昱臉上有不加掩飾的心疼。“早該想到的不是?世子那等家世,及冠之後,大婚,是拖不得的。如今朝局動盪,黨閥之爭日益嚴酷。顧氏早有與京中豪門結親的打算。亂世將起,便是國公府,也無穩操勝券的把握。先前看那位對你是真心實意。而你對世子,也非全然不動心。我便一旁看着,未曾出聲。只是阿瑗,日後世子大婚,你當如何?”
原來顧氏已與八王府議親,婚事大半落定,只差交換庚帖。
早料到會有這一日,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匆忙。初聽這消息,像是被人打了悶棍,胸口堵了氣,憋得她由裡至外,整個人都無比難受。
她尚且與他鴻雁傳書,可他家裡,已爲他相看正妃人選。明知此事非他本意,她還清清楚楚記得他沉聲喚她,“阿瑗,快些長大。”那樣篤定,叫她心安。可惜,終究相距遙遙,那人心思,即便她從他每一封來信裡看得清明,到底還是在聽說顧氏爲他議親時候,有剎那怨怪了他。
這便是人心。她亦逃不開人性的自私。在全然信任他,與保護自個兒之間,無法拋開一切,心無旁騖的去依賴他。
姜昱問她如何打算,她搖一搖頭。之前是刻意避諱了,懶得多想。如今,事到臨頭,卻又茫茫然,腦子裡空空蕩蕩,一時半會兒拿不出個主意來。
偏着腦袋,輕靠在姜昱肩頭。他攬着她,輕拍她背心。如同幼時每一次,她在榮善堂裡受了委屈,他都這般無聲安撫。
額頭抵在他肩頭,她心頭澀澀,眼眶有幾分溼潤。不知不覺,原來她是這樣喜歡那人的。都怪他待她太好,稍稍受挫,便變得心思細膩,不堪一擊了。
“阿瑗。”姜昱喉頭滾一滾,望着她屋裡他送的湘妃竹屏風,想起自幼她笑嘻嘻,或是揚起下巴,叉腰與他慪氣的情形。她本該神采飛揚,而他以爲,那人能給她比他更多的安樂。若然最後不能如願,他怎麼捨得,叫她一世都卑躬屈膝。“可還記得你應我之事?”
她由他支撐着全副重量。臉面朝下,閉着眼,睫毛輕輕一顫。怎麼會不記得呢?當初姜昱該是看出了苗頭,遂才叫她應他兩事。後來怕是那人使了手段,姜昱便改了口,只叫她自尊自愛。
二哥哥總是心疼她的。知曉那人對她的心思,也看出她後來對世子的喜歡,便一旁默默安守着。直至今日,他親自帶來了壞消息,卻也一旁陪着她。她懂得他的用心,便更能體會他對她的愛護。
這樣大的事,是瞞不住的。與其叫她過後從旁人那兒聽聞,始料不及,更加難堪。不若由他親自說與她聽,還能不爲人知,保全她顏面,陪她度過最艱難的時候。
鼻頭抽一抽,緊抿着脣。腦子裡激烈掙扎着,心裡卻冒出一個如何也不肯妥協的聲音。她是喜歡世子,卻沒有喜歡到一點點私心都不留的地步。嗡着聲氣,鼓起莫大的勇氣,她眼角溼溼的,嗓子有些沙啞。
“阿瑗應過二哥哥,自是記得的。二哥哥安心,若然事不可爲,阿瑗會與世子說明白。此生,阿瑗不願與人爲妾。”
姜昱手上一頓,片刻後,擡手摸摸她腦袋。她比他所想,更要堅強。他暗自舒一口氣,作勢擰一擰她粉嫩晶瑩的耳朵。“哭鼻子了?真要難過,大聲哭出來,絕不笑話你。”話音又柔又軟,帶着濃濃的撫慰。
她正難受呢,一把拍開他作亂的手。氣勢洶洶從袖兜裡掏出錦帕,胡亂抹一把臉。“胡說,誰哭鼻子?”小腳不講理,踹在他月白的袍子上。忽而扭過身去,背對着他,氣哼哼趕人。“不送二哥哥。看着真礙眼。”
知曉她這是不欲他跟着操心,他抖一抖衣袍,看着袍服底下秀氣的小半個腳掌印,緩緩起身。“也罷,爲兄這礙眼的,便不久留。”說罷逕自出了門,回頭看着她纖弱的背影,那樣嬌小,令人心憐。替她帶上門,從門縫裡再不見她身影,姜昱在廊下停留片刻,囑咐春英莫叫人進去打攪。終是尊重她意願,留她一人獨自待着。
聽他低聲與春英說話,之後腳步愈見遠去。忍了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灑在緄了毛邊兒的夾襖上,悄無聲息化開了,染得繡花的緞子斑駁着,星星點點暗了顏色。
她聽他的話,等了兩年,十三之齡,他卻議了親……
指尖在腕間的珠子上無意識撥弄幾回。年節將至,好容易一家團聚,不能爲着她的私事兒,鬧得一家人過年都歡喜不起來。更何況,迄今爲止,姜大人與太太,一星半點兒不知曉她與世子,還有過這麼一段的。
坐了許久,直至屋裡的更漏指着快到申時,她想得明白,如今唯一還能指望的,便是他來信對她說,叫她稍安勿躁,只管安心等他便是。
又或者……他承認了婚事作準,她便能夠死心,就此再不回頭。
回了裡屋,暫且將書信收起來,回身到妝臺前坐定。盯着鏡子裡帶着淡淡憂傷,眸子卻異常明亮的女子,她沉默着挽起袖管,目光落在手釧上面。
若然她不想,沒有人能夠看破她心思……
再一日,衙門裡結了差事。郡守大人自這日起,直至元宵過後,纔會去衙門理事。一家子聚在花廳裡,熱熱鬧鬧用過晚飯。
五姑娘伴在太太身邊,抿嘴兒笑看七姑娘給八爺換圍兜。對於新得的這個幼弟,如今看起來,不覺怎地扎眼。三姑娘嫁了,日後她需得上京。許氏未曾剋扣過嫡女的用度,雖則待她不如七姑娘親厚,沒有掏心掏肺替她着想。可放下那點兒攀比的心思,她少些生事,日後嫁妝也會豐厚兩分。何苦與又得了嫡子,越發得郡守大人敬重的許氏過不去。
還是大哥姜楠教訓得在理,經了大房一事,她總算想得明白。當初張媽媽教唆她防着太太,結果呢?反倒是對她笑臉相待,萬分和善的大太太打起她嫁妝的主意。人心隔肚皮,日後再不能輕信於人。
“團團,大哥哥二哥哥屋裡,可多好玩兒的。”腿上多了個調皮好動的,肉嘟嘟的小身子在她身上蠶蟲似的蠕動,小手還不老實,總惦記反手去拔她的耳墜子。七姑娘眼梢一瞥,把主意打到旁人身上。
姜二爺聞言,穩穩端起茶盞。他自來愛潔,那日捱了她一腳,已是萬般忍讓。今兒要讓小傢伙沾了身,瞧瞧七姑娘慘不忍睹的襖裙,便知袍子定然是保不住的。
看他兄妹兩個這般,姜家大爺笑着過來抱了人。如今家裡也在替他相看門當戶對的親事,不久後,也會結親生子。對小兒便多了幾分喜歡。
“瞧大哥哥疼你。”轉眼衝姜昱笑得不懷好意,那意思,二哥哥不厚道。因着袍子,嫌棄團團。
姜昱隔着霧濛濛的水氣,擡頭睨她一眼。欣慰於她的懂事,遇了這樣的事兒,竟能言笑晏晏,除他之外,屋裡無一人察覺出她的不妥。這丫頭,着實不易。
便是如此,也沒忘了糾正她的不規矩。“阿瑗,需喚小八,或是阿冀。”團團那名兒,有失體統。
學着他的樣子吃一口茶。兩人都隔着霧氣,直瞪瞪對眼,互不相讓。
姜大人撫須旁觀,還記得當日七姑娘恭賀那話。她說太太定能給添個兒子,後來應驗,便覺着阿冀與她,是投了緣的。又見那小子最愛粘她,聽七姑娘給取了個“團團”的小字,雖覺不雅,好在太太身邊陶媽媽進言,只道是姑娘給起的名兒極好,老一輩兒都說這樣的名兒,小兒易養活。姜大人中年得子,自然對姜冀多有寵愛,也就由了七姑娘叫喚。
一屋子人熱熱鬧鬧,便見姜大人跟前隨扈請見,只說是門外有兩位爺在書院的同窗,特意遣人送了年禮過來。打京裡來的,趕了許久的路,看上去很是疲乏。
姜昱放下茶盞,跟着姜楠一道出門。臨去前,回頭打量七姑娘,只見她抱回鬧騰的姜冀,笑呵呵逗弄着。目光只專注盯着姜冀,對旁的事兒,置若罔聞,似全然沒聽見“京裡來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