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戶深巷裡的食寮。掌櫃的是名居士,一身駝色直裰,瘦長臉,頗有儒氣。堂裡只設三張食案,隔得遠,食客席地而坐,不怕說話不方便。她們坐的是最左邊一席,另兩桌早坐滿了人。此間營生很是不錯。
此處供的是素齋,盛夏裡嚐鮮,四五碟兒小菜,配了清粥,清香爽口,很是開胃。
有不相熟的人在,守着食不言的規矩,七姑娘悶頭喝粥。幾次都發覺,他阿姊在打量她,神色和善。偶爾兩人目光撞上,俱是客套一笑,很快便撇開去。這情形,稍微有些尷尬。
他坐在她右手邊,進食的時候,慣常雅緻。衆人見禮那會兒,他稱呼她作“姜女官”,只道是他的從史。
他這般介紹,倒叫她舒一口氣。“姜女官”很好,食朝廷的俸祿,名正言順,沒人能說半句閒話。恰如其分,表明了她如今的身份。比眼下他婚約在身,卻以“情投意合的女子”將她引薦給他的長姊,更顯得尊重。
她感激他的用心,他帶她來,本就有一層特殊的含義,沒必要着急宣之於口,心領意會就成。
許是怕她緊張,他寬大袖袍下的左手,掩在案下,輕扶在她後腰。面上不動聲色,只掌心不動,手指時而輕碰她兩下。旁人見不着,可她知曉,這場稍微顯得生疏的會面,私底下他傳遞給她的親暱,讓她心頭忐忑,漸漸消散無形。
令她意外的是,他的小侄子與溫婉的關夫人,性情迥然不同,十分活潑。見了她,一直睜着與他八分相似的狹長鳳眼,亮閃閃瞅她,眼裡滿是好奇。
起初關夫人教燚哥兒喚她“姜女官”,燚哥兒喚了兩聲,自個兒給改成了“姜姑姑”,許是嫌字兒多,拗口,最後連姓氏也省了,脆生生叫一聲“姑姑”,莫名就親切起來。
關夫人是規規矩矩的世家小姐,板了臉,正欲訓話,卻被他擺手給攔下。日後總也要改口,此時反覆糾正,卻是無此必要。
“姑姑家在南邊,南邊也吃饃饃麼?”燚哥兒含着湯匙,小小年歲竟不怕他。粘在他身邊,歪着腦袋與她說話。
她眼睛瞟過燚哥兒跟前小瓷碟兒裡,只咬了一口,便再不肯動的粟米饃饃,心裡有些好笑。小孩子的心思不難猜,看他那不情不願的小模樣,她狀似回想,笑着逗他。
“也吃的。在南邊兒,家裡最得爹孃疼愛的哥兒跟姐兒,纔能有饃饃吃。”
燚哥兒鼓着圓溜溜的眼睛,猶豫好半晌,白生生的小手向瓷碟兒探去。“孃親最疼我。”咬一口,偏頭望向他美美的孃親,急着求證。
他扶在她腰間的手掌輕拍她兩下,電光火石間,深深睨她一眼。
只一眼,看得她心裡怦然直跳。他的眼神太深邃,裡邊兒像藏了千言萬語,她一時分辨不清。
因了七姑娘那句“最得寵”,燚哥兒得了關夫人笑着應是。一身錦衣的男童,瞬時高興起來,席間不斷尋她說話。恰好的,七姑娘那些軟綿綿哄人的把戲,加之她年歲輕,語調柔和,頭一回見面,燚哥兒竟十分樂意親近她。
末了鬧到要挪到她身邊兒,請姑姑給擦手。七姑娘不想席上還有這番變化,自是樂意,有燚哥兒在,看顧着小孩子,手上有事兒做,越發沒了拘謹。
飯後用茶,他與關夫人輕聲交談,她一頭給燚哥兒講京裡的趣事兒,一頭豎起耳朵,留心他說話。
“前日與阿姊提及那事,考量得如何?”他端着茶,眉宇間有些淡然。她眼梢瞥見他徐徐旋轉的杯沿,猜想這人此刻怕是心下不痛快。
關夫人面上露了絲愁容,悵惘嘆一口氣,手上無意拉扯着一方絹帕。望着他,神色有些悽楚,又怕他當真下手,本就柔和的語氣再放軟幾分,聽起來倒像是帶了幾許懇求的意味。
“如今都這般了,還能如何?好歹看燚哥兒情面上,你給他留個臉。到底他也是關家三爺,在外面走動不能沒了體面……”
瞧他眼底異常平靜,波瀾不興,關夫人苦澀抿一抿脣,有些說不下去。
七姑娘在一旁聽得怔怔然。怎麼她聽這話,說的好像是關傢俬底下的事兒?瞧關夫人鬱郁的模樣,倒像是夫妻不睦,生了變故?
趕忙收斂心神,這事兒不該她過問,不巧聽了已是失禮。於是回頭,饒有興致給燚哥兒講柳蔭渠裡摸魚的樂子,她想,能哄了燚哥兒也好,這般談話,孩童聽見總是不好。
坐了小半會兒,天光暗下來,到了回府的時候。燚哥兒捉了他手掌,小臉上全是渴望,一聲聲喚他“阿舅”,抱了他腿兒,纏着要去柳蔭渠看撈魚。
他微微俯身,手臂護着燚哥兒,眼皮子一撩,輕飄飄覷她一眼。七姑娘訕訕而笑,縮一縮脖子。她哪裡能猜到,不過只隨口一提,卻叫燚哥兒真上了心。
“卻是我考量不周。”對着關夫人,她有些抱歉。沒想到燚哥兒鬧得這般厲害,竟有些哄不住。
更讓她驚奇,那人這般硬的脾氣,燚哥兒鬧起來,他竟難得沒給小孩子臉色瞧。鮮少的,竟流露出幾分耐性,扶了燚哥兒站穩妥,好好兒與他說道。
“怪不得你,卻是燚哥兒淘氣,在家便不服管教。”關夫人看兒子的眼神很是溺愛。趁燚哥兒纏着他,正好揀了空當,與她私下裡攀談兩句。
“姜女官是心善之人。老話都說,騙什麼騙不過小兒眼睛。燚哥兒歡喜你,世恆也待你……”話到此處戛然而止。關夫人拿巾帕捂一捂嘴角,清清嗓子,又仔細端看她一番,這才誠心叮囑,“他公事兒忙,時常顧及不到自個兒身子。幼時便不喜跟前婢子來來回回礙他的眼。如今,性子怕是更加固執,不好規勸。還得有勞姜女官多照應些個,他這樣的性情,身前有個妥帖人,我也能安心。”
話裡不掩對那人的關切。隱隱對她帶了幾許認可的意味。七姑娘腦子裡正忙着措詞,琢磨着如何答話才最合適。關夫人這話像是囑託,若然盹兒也不打,一口應下,未免失了矜持,有急慌慌“上位”的嫌疑。
正思量着,那頭燚哥兒卻歡呼起來,瞬時吸引了關夫人注目。倒是變相替她解了圍。她跟着順眼望去,那人立在石階下,一手抱起燚哥兒。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向關夫人道,“阿姊欲往東苑跟母親請安,先行回府便是。晚些時候,我親送他回去。”
關夫人遲疑片刻,望着兒子滿是渴慕的小臉,終是忍不下心回絕。燚哥兒笑嘻嘻摟了他脖子,小手招一招,自個兒也不過才得了他應允,這頭沒忘了招呼待他很是親和的七姑娘,“姑姑同去!姑姑同去!”
他看她一眼,卻是默認下燚哥兒一番自作主張。
國公府的車架徐徐動起來,關夫人從車窗旁撩起簾子,向外張望。
只見去往城南的巷子裡,三人漸行漸遠。世子抱着燚哥兒,小小的孩童因着新奇,嚷嚷着四下旁顧。他另一隻手從背後繞過去,虛扶着那姑娘腰身,卻是夜裡留了心,護着她腳下。
男人身量偉岸昂藏,因了燚哥兒與她,投在青石板上黝黯狹長的身影,竟顯出幾分朦朧的溫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