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時候像是要落雨,燕子低飛,假山水池裡像魚吐泡泡,水氣兒珠子似的向上翻騰。今夜是留在此地最後一晚,七姑娘帶着春英到柴房探看綠芙。只見那丫鬟可憐勁兒的,推了木板牀安在房門口。只要一有人來,便能鯉魚打挺,趕緊翻身起來應話。可見是憋得狠了。
好言安撫她明兒個就能放出來,跟着上路。有春英一日三餐送好吃的來,又不用當差,綠芙這柴房關得,人倒圓潤起來。只是生來是個熱鬧人,突然一個人一間房,整日整夜黑黢黢嚇得怕了,倒是真真受了教訓。
帶着春英路過後花園時候,意外聽聞一陣古樸醇厚,舒緩柔潤的樂聲,不覺便循聲而去,踏月到了荷塘水榭。
原是他在。姜瑗止步立在石階底下,望着他比暮色更深的皁衣,從沒有比此刻,更覺墨色與他相襯。
朦朧月光下,他側顏寧靜,微閉着眼,食指交替彈奏,仰首鼓吹的,卻是極少見的葫蘆壎。
壎這種樂器,歷史太悠久,技藝口口相傳,到了如今,真個兒會的,已是鳳毛麟角,稀罕得很。她突然就覺得,這般承載了儒家“何和貴”精義的樂器,配他是再好不過。
他爲人順和,性子淡泊,與壎的寬柔調和,相得益彰。
眼角瞥見她到來,他最後吹出一口氣,捧着壎從脣角挪移開,回身招呼,“七妹妹來了。”
對上他目光一瞬,她竟讀出些哀傷。那樣淺淺淡淡,風一吹就化了。飄進她眼裡,竟覺得心有些發酸。
他定是知曉了張家變故,莫不然,平日這樣豁達之人,不會有這樣纏綿的憂思。
“是張家的事麼?”這些年他待她極好。那些個有趣的玩意兒,還在她桃花塢裡收揀着。她不是鐵石心腸,報不了他恩惠,只能偶爾關切。
他從暮色中走來,靜得沒有聲響。立在臺階上看她,高出她許多。俯身下來,眼中柔色依舊。
學着姜昱的樣子摸摸她腦袋,不過一瞬,在她全然不及反應時候,已極快收回手去。“阿瑗,張家,不一樣了。”
聽他悵然一嘆,她突然就想哭。是不一樣了,張家變了,姜家也變了。世道,終歸要變的。往昔安寧,也不知日後還能不能見到。
“張家,還有二哥哥在的。”她不是嘴上伶俐的人,不善安慰,只能乾巴巴表了心意。
“還有我麼?”那人淡淡笑起來,眼中愁緒未去。拂一拂袖袍,索性便這麼坐下。如此卻是換她高出一截。
“離家前夜,父親招我說話。只說張家日後擔子,怕是要落在我一人肩上。彼時以爲不過是父親勉勵,心中還激盪一番。到得如今,方知那時自己何等糊塗,竟未能體察出父親艱難,實在蠢笨。”
他的生父,便是監察使張大人,乃是太隆一地頗有盛名的美男子。便是人到中年,每次見到,七姑娘都覺風采不減,自帶了一股文人的雅氣。如今那人,該是揹着不光彩的罪名,回鄉頤養去了。
“張大人對二哥哥期望極深。二哥哥當不負他希冀纔好。”往後與這人怕是要日漸疏離,今日遇上,總歸要勸勸他。人在落寞時候,有人拉一把,纔不會越陷越深。
“談何容易。”兩手撐在身側,他仰起面龐,對月興嘆。
老天倒是應景,方纔還露了臉的銀盤,這時候已被四面八方聚攏的陰雲合圍起來,只餘下一道銀白的鑲邊。
藉着擡起的眸子,好在離得近,剛好看見她眼中擔色,遂勾一勾嘴角,話裡不掩遺憾。
“以往聽姜昱喚你阿瑗。總想着日後也能如他一般,日日這樣親近叫你。從沒有想過,第一次喚你,卻是今日境地。”
他說得直白,她聽進耳中,除了微有絲不自在,竟突地生出股無奈。腦袋漸漸低垂下來,不知該如何回話。
她是想過要嫁他的。沒有雀躍,亦沒有排斥。仿若涓涓細流,只等着水到渠成,悠悠揚揚去得遠了,日子也像那般溜過去。可惜事情生變,她與他,誰也抵不過命數。
“來時喝了些酒,卻是胡言亂語,唐突了你。方纔那話,忘記也罷。”起身也不整理衣衫,踏步下來,到她跟前時最後瞧她一眼,再回頭,卻是錯身過去。
“夜裡寒涼,眼見要落雨。七妹妹還是早些回去。莫要又弄壞了身子。”
看他也不掌燈,就這樣踩着木屐,一步步遠去,高高瘦瘦的身影,飄忽忽淹沒在夜色中。只聞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噠噠聲,一下一下,在寂靜夜裡,彷彿敲在耳畔。
“小姐,張家二爺,有些頹喪呢。”連春英都看得出來,那人是半分沒有遮掩。
“日後總能好些。”她心頭有愧,卻絕沒有無私到與他道明緣由。她想她也是卑劣的,或許今後,這樣的自私卑劣,還會更多。
“晚了,回吧。”一路回去,兩人都很少說話。春英挑着燈籠,不時回看她兩眼。穿過月洞門,道旁載着垂柳,長長的小徑,夜風一起,柳枝便一順風盪漾開來,拂在臉上,亦擋了前路。
春英停下與她調換了位置,伸手擋開柳條,側身護着她不被碰着。
這陣風來得不巧,呼呼刮在耳邊,一陣陣激狂起來。她主僕兩人便走得慢了。正聽春英埋怨偌大個地兒,竟沒人修剪花木,便見拐角處一盞燭火,隔得老遠,飄忽而來。後面映着個影影幢幢的影子,嚇得兩人同時噤聲,腳下再不敢挪步。
“小姐。”春英怕了,只會喚人。
七姑娘夜裡膽子也不大,抓住她手臂,硬撐着“嗯”一聲充場面,總比安靜下來,一點兒聲響也沒有,要來得好些。
姜瑗死盯着那盞懸在半空,逐漸靠近的光亮,腦子裡胡思亂想,自個兒嚇自個兒。正膽怯時候,頭頂一聲悶雷,驚得主僕倆最後的弦也斷了。摟在一處,閉眼驚叫起來。
“大半夜裡,鬼叫個什麼。”乍響過後,顧衍低聲呵斥,擡手微挑起風燈,將她二人窩囊樣子看個仔細。
這倒是長進。
七姑娘一聽這語調,低低沉沉,微帶着嚴厲,很耳熟呀!倏然擡頭,瞪着眸子朝前方張望。只見那燈火被挑得高了,正好映出男子分明的輪廓。下顎曲線尤其漂亮。
“世子?”如同見了救星,七姑娘眸子驟然晶亮,璀璨生光。夜裡尤其打眼。
他聞言應她,想起方纔情形,好看的眉眼不覺便高挑幾分。
她倒是不客氣,拽着丫鬟,一頭撥弄樹枝,一頭向他疾步趕來。那眼神,如何看都像半道碰上了辟邪的鐘馗。歡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