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意識彷彿脫離開軀體般地遊走在黑暗中, 一時清明,一時昏沉,只聽見無數嘈雜地聲音圍攏在身前, 又不知何時再次散去, 胸前的刀傷裂開一樣的劇烈疼痛, 脣焦口燥, 卻轉不動身體, 迷迷糊糊中,只感覺得到一雙手始終在緊握着我,似乎這世間只剩了這手上傳來的力量才能夠支撐着我微弱的生命, 讓我有勇氣活下去。

陽光好得出奇,當我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 已是又在紫禁城中了。

我被暖融融的光線晃得睜開了眼睛, 慢慢倚坐起來一些, 卻發現一人正負手立在窗前,一身鴉青夾袍, 那背影竟是再熟悉不過。不由微笑着按住胸前傷口,披衣坐起,輕聲道:“十三爺。”

胤祥立時回過身來,趕忙走過來扶住我,喜道:“你醒了!”

我點點頭, 笑道:“並不礙事了, 我自己心裡明白。”

胤祥微有些着惱地道:“所幸那賊婦先受了傷, 手上無力, 否則再偏上半寸傷及心脈, 可是大羅神仙也無計可施了。你可知用了多少理血救逆的藥纔算是好歹將你性命穩實下來,這會兒還來說不礙事。”

我笑着道:“十三爺彆氣, 那岐伯曾曰:失神者死,得神者生。我如今既然好端端在這裡,神氣俱全,會說會笑,就算是無妨了。”

胤祥臉色凝重,並未去笑,低頭默忖片刻,道:“外傷只佔其一,這回你傷口出血不止,劉勝芳言道,此爲真邪相攻,亂而相引之症,只怕這纔是你病了這麼久的原因。”

我聽了靜了一會兒,緩緩道:“其實是生是死,我已經無所謂了。”

胤祥嘴角牽動,半晌道:“他現下怎樣,你怎麼半點也不問?”停了好一會兒,又道:“我會好好待你,再不教你難過。”

我仰面望着他,良久,微微笑道:“十三爺,我與他從此再無瓜葛了。”

目光怔忡遠投,窗外風捲雲過,一時竟蔽住了陽光,天色漸暗,彷彿連院子裡那一樹紅豔嬌俏的梅花都再也看不真切了。

康熙六十年十月,康熙召十四阿哥、祁裡德、富寧安回京,授明歲大舉進剿方略。

十一月,從川陝總督年羹堯奏,西安府知府徐容、鳳翔府知府甘文煊以虧空銀米論罪如律。

十二月,升嶽鍾琪爲四川總督,以剿撫郭羅克功,旨嘉獎。

康熙六十一年二月,策妄阿拉布坦逃避伊犁,固守三嶺,輒命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選派喇嘛齎書往彼處招降。

四月,從阿喇衲言,富寧安大軍移駐烏魯木齊,命十四阿哥復往軍前。

七月,以年羹堯屬下四川巡撫色爾圖、西安布政使塔琳赴藏助防。

各股勢力之間從未象現在這樣劍拔弩張,懸於一線,而與這些暗潮涌動相反的,卻是康熙每況愈下的身體。

金甲雕戈,青冢黑山,政治的殘忍,便在於談笑間已是檣櫓灰飛煙滅。

康熙六十一年纔剛入冬,雪已漫天,如棉如絮,颻颺不止。

康熙自寒露之後,始終駐蹕在南苑,乙酉傳見德妃、榮妃,丁亥傳見宜妃、成妃、宣妃、密嬪、勤嬪,一時宮裡主位上的妃嬪倒去了大半,這皇宮內苑也因此難得的風恬浪靜。

這日方過午錯,正是霾重雪沉,直如寒窖冰天一般,忽聽屋外廊下有人道:“奴才見過格格。”

六月忙挑了棉簾子出去相看,不多時,已迎了一人進來,只見那人雖是撐着油傘來的,卻也滿頭滿臉皆是雪水,一雙厚底麂皮靴子也早結了冰碴,原來卻是御前的陳起敬,見了我忙用袖子抹了把臉,笑道:“皇上傳格格這就過去一趟。”

六月連忙絞了熱手巾來給陳起敬揩了臉,又奉了熱茶來,賠笑道:“公公少歇片刻纔好。”

陳起敬道聲不勞,卻不向凳子上坐。

我略有些訝異,竟不知康熙是何時已經回宮了,歷來冬令裡,一向慣例都是要從南苑直接移去暢春園的。又見陳起敬雖未明說,神情間分明就是在催我的意思。

當下也不多問,要六月拿了狐皮斗篷來自己穿了,道:“陳公公,咱們這就快去吧。”

走到門邊,念頭轉閃,腳下不禁一頓,忽地回頭,正看見六月咬着嘴脣作着計較,猛見我看過來,一時變不及神色,只得強笑着敷衍道:“格格還有什麼吩咐麼?”

我哼笑一聲,走回她身邊,附耳小聲譏刺道:“你家主子是最聰明不過的,這會兒只怕正是動心思耍手段的褃節兒,你要有膽子,就儘管去告訴他皇上這時見我好了!”

說罷又是一哼,轉頭跟着陳起敬疾步走了。

乾清宮兩廂內地龍烘得正暖,康熙歪在炕上,倚了個刻絲大迎枕,正由太醫院的御醫李穎滋請着脈。那李穎滋半跪在腳榻上,正自調息至數,把着寸關,我不敢作聲驚擾,只跪地磕過頭靜靜等待。

室內一架天然几上的瓷瓶里正插了幾莖鮮花,軟軟蔓蔓攀在瓶口,濃黃欲滴,可卻是聞不到絲毫香氣。

正自納罕,卻聽康熙笑道:“此花名凌霄,本是開在秋天,太平府令花農將其養於溫室,故而此時還能開花,日前方貢至京中。只可惜天地長養,萬物榮枯都有定數,逆之而行,必有缺損,所以這花美雖美矣,卻無香氣了。”

我想了想,含笑道:“皇上,損下益上,其道上行,實則是弗損益之。便如天德不露,故曰藏德;健運不息,故曰不止。惟其藏德,故應用無窮;惟其健運,故萬古不下。”

康熙呵呵笑道:“你倒會解!”

我垂首道:“奴才不過斷章取義罷了。”

康熙略一點頭,擺手令我起身,轉頭朝李穎滋問道:“如何?”

那李穎滋頦下一蓬白髯,面目刻板,當下恭敬地又叩了一叩,才慢條斯理地道:“回皇上,天氣始於甲,地氣始於子,子甲相合,命曰歲立,謹候其時,氣可與期……”

康熙頗似不耐,截道:“你這一段朕比你背得還熟了,且揀重要的來說!”

那李穎滋聞言嚇得趕忙道:“臣有罪!”乾嚥着定了神,方又道:“皇上這是髓海不足,則腦轉耳鳴,懈怠安臥。繼而憂動傷肺,思動傷脾,怒動傷肝。可待臣開方調養自不妨礙。”

康熙皺眉“嗯”了一聲,陳起敬忙走上前引了李穎滋跪安,自去外殿寫方,由吏目抓配製藥。

康熙嘆了口氣,向我苦笑道:“但教朕一日看不見他們,只怕這病也就能好了八分了!”說着,從炕上直坐起身來。

我忙伸臂攙住他走到炕下的一張禪椅上盤膝坐定,康熙微微瞌目靠住,手上隨意朝旁一指,我會意地即在一邊的另一張小杌子上坐下。

康熙面容本已憔悴,這時鬆散寬坐,更是疲態盡露,雙頰蠟黃,良久只是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朕這一生,共四海之利爲利,一天下之心爲心,自問士敦詩禮,民安耕鑿,朝廷清晏,寰宇昇平,朕只求遺萬年之景祚於後世。可是,縱然是朕能馭六合以受治,撫八荒而在闥,朕終究還是負了一個人……”

“朕便是用這天下都再換不回她了。”

我心中一時迷亂,片刻反又安定下來,輕輕道:“皇上並不負天下人。”

康熙默了會兒,道:“她從未真心待過朕,她取悅朕,她逢迎朕,不過都是要算計朕,”語氣雖平靜,可仍是抑制不住的悲意徹骨,“可朕明知是這樣,還是不能不去喜歡她,愛着她……”

“飲鴆止渴……”我恍惚淺笑道,“十三阿哥曾告訴過永寧,這就是飲鴆止渴……”

康熙呆了呆,隨即放聲大笑,仰頭嘶聲道:“敏兒,朕已經後悔了,朕就將你想要的都給你又如何?朕就將這萬里江山拱手都送給你又如何?這世間還有什麼能抵得過你的真心?”

直笑了好一陣,方纔平復,面色灰白,幾不能支,對我道:“永寧,朕有一事囑咐你!”

我見他氣息不調,神紊意亂,大是可憐,不由眼中噙淚跪在他身前,道:“皇上,不論什麼,永寧謹遵就是。”

康熙撫住我發頂,眸中寒光驟閃,低聲道:“永寧,朕若有一日離去了,你一定要盡心待胤祥。”

“朕將這江山託付給他,將他,託付給你了。”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面對這段模糊而迷濛的歷史,我曾猜測和假設過千百種的可能,可惟獨,沒有這種。

康熙見我怔然不語,拍拍我手,慈藹一笑,道:“你見事剔透,老十三爲人端肅,卻過於耿介,正所謂君密臣安,你要時時警醒他縝密從事纔好。凡事衷之以仁義,規之以嚴繩,你要告訴他,該用的人要用得,可不該用的也千萬留不得!爲君豈解好殺?然以時勢所迫,雖有才具,不當於我所用,不逮羈絆,無如除之!一切總要捏在自己手裡才穩妥,可記得了麼?”

我脊上冷意遊走,陣陣心驚膽寒,竟不能答他。

康熙眼中凜冽,不覺鬆開了手,聲音也嚴峻起來,盯迫着我又重重問道:“可記得了麼?”

我戰慄着一抖,忙低頭道:“奴才記得了。”

雪勢更急,凝成冰珠直拍在窗面上,搖得那窗櫺颯沓作響。忽聽着暖閣外間似有極低的靴履徘徊之聲,那錦簾也不由跟着微不可見的搖曳吹浮。

康熙心細如髮,自然已經發覺,慢慢坐正,冷聲厲喝道:“誰在外面,進來回話!”

只見簾子一打,卻是魏珠堆了笑彎腰趨了進來。面向康熙跪倒,道:“皇上,奴才有極緊要的事回奏。”說罷,用眼梢朝我一掃,復又垂首不肯發話。

康熙揉着額頭閉目道:“但說無妨。”

魏珠扯着嘴角笑道:“是關在番經廠的那奴才願意開口了……”

康熙猛睜開眼,厲聲道:“快押她來此處,朕要親自問她!”

魏珠諛笑道:“奴才已著人火速提了她來,這會兒正扣在昭德門內的南鞍庫,由可靠的人看着呢!決無走漏半點風聲。”

康熙立時道:“快解進來!”

魏珠忙道:“奴才明白。”退行而出,火速去了。

我見魏珠說得小心,料想必然事關隱秘,自是不可再聽,忙福身道:“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稍一沉吟,正色道:“你留下,此事關乎敏妃,更關乎於你!”隨即冷笑道:“今日倒要見個水落石出的真章了!”

我聽了這話,又是驚詫又是不解,隱隱又似有層說不清的擔憂,譬如山重水複走到盡頭,卻發現竟是陡崖絕壁,並無生路一般。只得應下,走回康熙身旁站了。

不多時,門外步聲已近,魏珠先行撩了簾子,身後兩名青衣小太監綁了一人進來,一把搡在地上,又弓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那人被綁得結實,也並不掙扎,亂髮垢面遮住了臉龐,只看得出是個年輕女孩。康熙向魏珠遞了個眼色,魏珠趕忙貓腰踅出房外,不敢多話造次。

那女孩委在地上只是不動,康熙瞧了她半晌,冷聲道:“擡頭!”聲音不怒自威,那女孩身子晃了晃,才費力地慢慢仰起臉來。

我定睛看去,四目相對間,我不由驚呼出聲:“是你!”

那女孩左頰之上極大的一條傷疤,攣縮着突起,紫紅腫脹,宛如蟲足,顯見當時傷得是何等厲害,但眉目分明,極易認出,正是明心無疑。

當日翠鈿蓄意講了那些事與我,我只揣測到是胤禟設計安排,也隱約預感到那劃爛了臉的宮女便是明心,可箇中隱情、胤禟意欲何爲、以及他究竟要暗示給我什麼卻全然想不明白。

不及多慮,忙上前屈膝蹲在她身前,扶着她肩膀連聲道:“明心,你這是怎麼了,你到底有什麼瞞着我的?”

明心面容枯瘦,一些也找不到當初厚朴柔順的模樣,只淡漠地側目乜斜着我,神色疏離而陌生,眼窩內絲絲血紅,目光直如要刺穿我似的,冷厲如刀。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一跤坐倒在地,明心見了呵呵冷笑幾聲,這才偏頭開口道:“皇上,奴婢今日實是有件天大的事要稟報於您。”語音森森,竟帶了些許嘲諷之意。

康熙指着她大聲喝道:“當初之事原委如何,你還不從實招來,究竟是不是那個人指使你投毒謀害永寧!”

明心毫無懼色,咯咯地又粲然笑了起來,道:“這些年皇上將奴婢囚禁着,反覆只問着奴婢這一件事,可皇上,還有件頂有趣兒的事,想來格格可未曾告訴過您吧!”

我腦中轟響,百骸軟麻,迷迷糊糊間竟似已漸明端倪,只聽耳際明心極盡輕蔑的聲音字字清晰:“皇上您將永寧格格視若掌珠,奴婢才聽說您已將她許了十三阿哥了,可您不知道麼?格格她與九阿哥早有私情在先,她早就不是什麼清白之軀了!還怎麼嫁得十三阿哥,怎麼做得十三阿哥側福晉?啊?”

“明心!”我淒厲地叫聲衝口而出,才發覺那實際上不過是無力到微不可聞。明心肆無忌憚地笑到不可遏止,滿面通紅,竟是十分歡暢。

康熙臉色慘白,牙關緊咬,渾身顫抖,終於再立不住,直楞楞便向後摔去,我驚駭欲絕,膝行着爬到他身邊,急忙撐住他,哭叫道:“皇上!皇上!”

門口守住的魏珠這時也已聞聲跑了進來,一見之下,也不由魂不附體,忙不迭衝過來攙住康熙,涕泗橫流地喚着:“皇上!您可別嚇奴才啊!”

康熙長出口氣,方幽幽迴轉過來,扳住椅子側歪着立起身來,我伸手去扶,卻被他用力一掌打開,強自自行站穩,抖抖簌簌指住明心道:“究竟是不是那人!是不是!你告訴朕!說!”他驚怒之下,目眥欲裂,不由言語顛倒,只知一味拼命追問,卻越發口齒模糊、面如金紙。

魏珠又驚又怕,瑟瑟地道:“皇上保重,奴才……奴才去傳太醫吧!”

康熙向他冷冷一瞪,忽道:“好奴才,你真是好奴才!”

魏珠嚇得縮成一團,匍地連連磕頭,惶迫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冷汗涔涔,那背上衣服已然沁透。

康熙哼笑一聲,慢慢坐回椅上,精神稍穩,對着魏珠道:“你的心思打量着朕不知道麼!你從前收了老九多少銀子好處也打量着朕不知道麼!”

魏珠還未聽完,早已癱軟得不能起身,只一徑磕頭不止,額上油皮在金磚上碰得稀爛,血珠染了一片鮮紅。

康熙並不理會,任由他磕頭如搗,又冷笑道:“媚詞巧捷、趨承卑鄙,莫過於爾等閹宦!你交結九阿哥,不過爲八阿哥素往謀蓄大志,如今瞧見朕恩寵十四阿哥,跳梁醜態故萌,又來作那鑽營下賤之舉!十四阿哥他這回走之前,可是都給你安排好了吧!你領了這奴才來,不過企圖借了這奴才的口、這檔事,一箭雙鵰,將十三阿哥、九阿哥一干人盡數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好教這阿哥中再無能與十四阿哥比肩之人!可是也不是!”

魏珠面無人色,只叫道:“奴才昏昧無知,實與十四阿哥沒有關係,都是奴才自個兒蒙了心啊!”

康熙昂然道:“此時還敢巧言令色!覬覦朕躬,包藏禍心,這般奸僞之計,悖逆之行,朕斷乎不能饒你!”說罷,將那高几上的瓷瓶一把打翻,“啪”得一聲脆響,那瓶中花枝也皆殘碎於地,高喝道:“來人!”

陳起敬弓身進來,只微一怔,旋即不見情緒,低頭道:“奴才在。”

康熙道:“將魏珠這奴才割了舌頭交在慎刑司!”又對着魏珠慢慢道:“朕不殺你,怕髒了手,日後自有殺你的人!”

那魏珠還待叫屈,陳起敬已喝命了御前侍衛進來,手腳利索地塞了麻核在他口中,哽哽嗚嗚地便拖了出去。鴉雀無聞中,只能聽見稀微的鎧甲磨擦的鏗鏘聲漸漸去遠了。

明心一直冷眼瞥看,這時方笑着連譏帶刺道:“皇上聖明,魏公公雖不知皇上要問奴婢的是什麼事,可確是私底下多次來探過奴婢口風,想問過原委去。偏巧昨日說起了皇上將永寧格格許了十三阿哥,奴婢方說了這事出來,魏公公頗爲驚異,今日才引了奴婢來見皇上,秉明實情,方不致玷污了十三阿哥清名啊!”

康熙盛怒之下,剛處置了魏珠,正是中氣化散,心神恚嗔之際,聽了這話,怒極反笑,道:“你這賤婢之狡慝果不在指使你那人之下!”

轉頭向我,漠然道:“你還有何可說?”

我脅下刺痛,只覺康熙倘若斥我罵我也勝於這冷漠以對,想來已是失望到了極處,我心中不懼一死,可竟是怕就此連累於他……不由萬般心思都成空白,渾身再無半點知覺,伸手在眼下一擦,卻沒有一滴淚水,失神笑了笑,咬脣伏地道:“皇上,奴才辜負聖恩,只求一死!”

康熙哈哈大笑,良久不能收聲,半晌方指住我道:“走到如今這一步,你以爲自己還有資格去死麼!”

“從現下開始,你就給朕待在鹹若館中,不得——擅離一步!否則,朕要殺的,可就不是你了!”

長夜如磬,風雪如晦,竟似沒有停歇的時候,那一角窗紗模糊着白了又模糊着灰暗下去,我被關在鹹若館中,也不知是已過了多久。六月和碧釧自我回來後再未見過人影,只剩了六月還沒有繡完的一方錦帕被揉搓着踩爛在地下,正是一幅絢縵細密,跳脫生動的“蟾宮折桂”。

連日來我都只是空虛恍惚,寢不成寐,水米沾牙即止,這一日煩困已極,正倦乏地伏在桌子上,忽聽見門上鎖釦輕落,一人進了屋來,輕聲招呼道:“格格!”

我擡頭一看,原來竟是久未曾見的何有祿,不由蹙眉道:“何公公?”

何有祿打了個千,神色嚴肅,只道:“請格格隨奴才來吧!”

見我踟躇不動,忙又低聲催道:“是聖諭。”

我見他言下焦灼誠懇,似無作僞之狀,遂點了點頭,抄起件外氅披了,跟在他身後一徑向乾清宮走去,沿途之上只見戒衛森嚴,絕無宮人隨意走動。心中一動,向何有祿問道:“何公公,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何有祿頭也不回,步履匆匆,隨口答道:“十一月十三,甲午日了吧。”

我輕輕“哦”了一聲,將外氅領口拉緊,那毛裡子上的羔皮稠密柔軟,微微泛出一股硝羶氣。雪雖已停了,但那白皚皚一片,經朔風一吹,霧粉一般飛了漫天,越發乾冷入骨。

我穿的一雙緞幫淨面鞋子未及更換,不多時已在雪地上浸得透溼,冷意生生,可腳下只走得更快。

不一刻,已到了乾清宮外,何有祿並不按禮先行通傳,只朝那殿口的近侍微一點頭示意,領着我直直就走進東暖閣去。

室內薰着濃重的白檀,異香盈鼻,康熙斜蓋了半幅錦被,正握了一卷《佛子行三十七頌》細細看着。何有祿小心地跪了,低聲道:“皇上,永寧格格來了。”

康熙並不擡眼,淡淡道:“知道了。”

何有祿應了聲“嗻”,剛欲出去,康熙又道:“今日外間是誰當值?”何有祿道:“回皇上,是陳起敬陳公公。”等了一會兒,見康熙不再吩咐其他,才弓身躡步退出。

我低頭靜靜跪着不言不動,良久方聽康熙將手中經卷擲在炕桌上,喟然長嘆道:“苦惱衆生,果然‘三有樂如草尖露,乃是瞬間壞滅法’!”

我心有所感,略一想,垂頭道:“身如聚沫浮雲,須臾變滅,片刻瞬間,不過如此……”

康熙嘆了口氣,語氣轉柔,道:“先起來吧。”

我眼內慢慢涌上潮熱,依舊跪在地上,悽然道:“皇上,永寧並未答完,便是這輩子只這一忽,便是終究要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可只要自己喜歡……就是窮盡一生,亦是無怨無悔。”

康熙怔然無語,好大一會兒,才道:“你真得喜歡老九麼?”

我搖頭微笑道:“我恨他。”

康熙黯然道:“朕當初也恨過敏兒,可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愛到了極處,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慢慢坐起趿了鞋走下地來,伸臂拉了我起來,道:“朕當年將敏兒留在宮中,是爲了示恩漠北,將你帶回來,也是爲了綏靖漠北。”

目光錯冗哀痛,望着我道:“朕以爲,若是真心疼愛着一個人,便是把自己認爲最好的一切全都給了他,可是,朕最後才發現,原來是朕錯了。皇額娘說得對,朕算得中謀略卻算不中人心,不過誤人誤己。”

又注視我片刻,忽猝然轉過身去,聲音漸冷,道:“目下西疆戰事未結,朕自然不能殺你!你要好自爲之,若是再敢行差踏錯半步,仍自冥頑,只怕……老九倒要死在朕的前頭!”話音剛落,突急促地喘咳了起來,面色立時變得青白,額上皆是汗珠,按着心口,不禁就向前踉蹌着歪去。

我駭了一跳,慌忙一把扶住他,只覺他一雙手上冰涼寒澀,但猶自緊緊攥住了我,無力地嚅囁道:“永寧,朕若去了,老九,終歸不是個好的依靠……”

我全身發抖,流淚道:“皇上,求您放永寧回喀爾喀吧!”

康熙酸楚一笑,閉目道:“這件事,你是再也休想了……”

把着我手坐回炕邊,只聽門簾外何有祿的聲音道:“皇上,奴才已奉旨召了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理藩院尚書隆科多來了,現都在月華門外候旨。”

我一怔,看向康熙,康熙氣息雖虛,神色卻已轉沉和,道:“先將他們皆帶去養心殿。”

何有祿答下,又道:“太醫院院判劉勝芳申末請了平安脈出去,方纔已呈了人蔘保元湯進來,陳起敬公公問可要送上來。”

康熙“嗯”了一聲,道:“也好。”何有祿方領命去了。

康熙舒了口氣,瞥我一眼,沉聲道:“你定是奇怪,爲何已近宮中下匙的時辰,朕還要在這時候召他們來見?”

我見他目光炯炯,脣邊隱約一絲笑意。胤祺是因冬至謁孝東陵,故而此時還未回京,可這一干人裡卻是不聞四阿哥之名,頗見詭秘,心中不由已然寒透,面無血色,只得道:“皇上聖明,必是有極重大的事情要向阿哥們交代。”

康熙眉間微擰,向着屋角的一架雕花樓自鳴鐘看了看,自語道:“真快啊,竟已快酉正了。”擼了腕上一掛牙珠慢慢捻在指中,道:“四阿哥的才幹朕是知道的,他向與老十三交好,朕雖信他日後必能盡心輔佐老十三,但此時還是防住的好。日前他已被朕遣去恭代十五日的南郊大祀了,這會兒正在南郊齋所之中齋沐禁足。”頓了頓,續道:“朕此刻召進他們來,稍後宮門便即下匙,一待朕對他們宣完此詔,他們便要有所行動,也是身陷九重大內,無法作爲了!”

徐步踱到窗前,伸手推開,只見天際饕風虐雪,又是霏霏而起,直呼嘯着灌進屋來,那宮道上踏出的繚亂痕跡,片刻均已被蓋住不見,康熙含笑靜靜道:“過了今夜,明朝君臣有別,已是天下皆知,再也無能爲變了……”

33.三十三15.十五14.十四5.五44.四十四4.四56.五十六35.三十五2.二58.五十八48.四十八58.五十八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三43.四十三31.三十一48.四十八27.二十七35.三十五4.四4.四43.四十三32.三十二45.四十五23.二十三48.四十八56.五十六28.二十八44.四十四18.十八33.三十三37.三十七23.二十三2.二19.十九41.四十一58.五十八13.十三53.五十三26.二十六19.十九8.八43.四十三48.四十八26.二十六43.四十三19.十九37.三十七49.四十九7.七28.二十八6.六23.二十三48.四十八16.十六55.五十五35.三十五52.五十二4.四6.六15.十五35.三十五18.十八54.五十四11.十一26.二十六9.九48.四十八54.五十四3.三13.十三36.三十六37.三十七18.十八8.八51.五十一36.三十六36.三十六20.二十2.二14.十四27.二十七50.五十2.二57.五十七51.五十一36.三十六40.四十28.二十八45.四十五24.二十四35.三十五22.二十二40.四十3.三50.五十
33.三十三15.十五14.十四5.五44.四十四4.四56.五十六35.三十五2.二58.五十八48.四十八58.五十八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三43.四十三31.三十一48.四十八27.二十七35.三十五4.四4.四43.四十三32.三十二45.四十五23.二十三48.四十八56.五十六28.二十八44.四十四18.十八33.三十三37.三十七23.二十三2.二19.十九41.四十一58.五十八13.十三53.五十三26.二十六19.十九8.八43.四十三48.四十八26.二十六43.四十三19.十九37.三十七49.四十九7.七28.二十八6.六23.二十三48.四十八16.十六55.五十五35.三十五52.五十二4.四6.六15.十五35.三十五18.十八54.五十四11.十一26.二十六9.九48.四十八54.五十四3.三13.十三36.三十六37.三十七18.十八8.八51.五十一36.三十六36.三十六20.二十2.二14.十四27.二十七50.五十2.二57.五十七51.五十一36.三十六40.四十28.二十八45.四十五24.二十四35.三十五22.二十二40.四十3.三50.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