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五十四

身體一忽滾燙如火, 一忽寒冷如冰,彷彿陷入了無邊死水,只能一味的沉溺墜落下去, 而身體裡卻似乎有一股新的生命力在掙扎着離我而去。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附在耳際反覆低語着——“命逢驛馬, 窮此一生, 奔波遷旅, 一場大夢……勘破生死, 就此忘了吧,忘了他吧……”

那聲音繚繞不去,我脣焦口燥, 卻怎樣也動彈不得,急迫間拼命大叫着迴應道:“不!”腦海倏然清醒, 這纔回過神來, 緩緩睜開眼睛, 身周攏着天青色蓮花帳幔,而空氣裡瀰漫着細微的人蔘、乳香、丹砂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暗啞的光線下,慧心正抱了一個襁褓無聲的啜泣。

我從被內伸出手去,輕輕喚道:“慧心……”慧心怔了一怔,迅即明白過來,踉蹌着小跑過來跪在榻前, 含淚道:“格格!”我拉住她手, 半晌, 轉淚笑道:“慧心, 你將我當親妹子, 我也當你就是親姊姊……我每次這樣覺得時,就不孤單了……”

慧心淚水撲簌簌落在衣襟上, 慌忙又抹去,託了懷中襁褓放到我枕邊,笑道:“這是格格的小阿哥。”

我死死咬着嘴脣,哆嗦着指頭虛觸在孩子的面龐上,只見他兀自睡得正香,兩隻小手握成拳頭舉在腮邊,一張粉團似的小臉,那樣的眉,那樣的眼,竟和允禟一般無二,心口劇痛,仿如斧鑿刀劈一樣,趕忙將他摟在胸前,又是歡喜可又是悲傷難止。

忽聽門上響動,一名三十出頭的漢裝女子掀簾而入,一身青布衣裳漿洗的極是乾淨,見我醒着,並不慌張,屈膝一福,笑着道:“小格格還真好胃口呢,這才吃飽了。”說着,將懷裡一個紅綢小被子裹得一團遞在慧心臂間,慧心這才笑抱到我跟前,眨着眼對我笑道:“奴婢說得可是不錯吧,這是另一個小格格。”

我忙轉頭仔細看去,這孩子玉雪嬌憨,眉目清潤,竟宛然肖似額孃的模樣。心裡不由一酸,慧心點着孩子的小鼻子,輕晃着臂彎,笑道:“小格格可是十足十的像格格你呢!”

那漢裝女子便是奶母,這時也跟着笑了起來,道:“這對小娃娃生的這般可愛,怪不得怡王爺高興得都合不上嘴了,不要說做父母的了,真是任誰都喜歡的緊吶。”

慧心臉上一僵,卻不瞬睫看我,只不動聲色的道:“你先下去歇着吧,若有吩咐我再喚你就是。”

那奶母應了一聲,又向我福了福,方退了出去。

慧心見那奶母走開,這才嘆了口氣,抱着孩子在榻邊斜簽着坐下,道:“格格,你可想過以後怎麼辦麼?”

我淡然投目望向帳頂,那一朵朵暗紋的纏枝蓮花真得便像是繁花似錦一般絢爛。抱起孩子貼住他的小臉,慢慢道:“慧心,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慧心想了想,道:“格格整整昏睡了三天,今兒是八月十七了。”

我微微笑道:“那再過十天,就是九爺的生辰了。”默了片刻,又道:“慧心,你答應我,九爺生辰那日,帶着這兩個孩子回喀爾喀去。”

慧心蹙眉不解道:“格格,這裡距咱喀爾喀千里之遙,這麼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是叫十三爺送咱們回去麼?”

我一笑不答,闔上眼睛,慢慢道:“慧心,我累了,要休息了……帶孩子走吧……”

一連幾日間,允祥雖不便進來看我,但每日除了膳食,還着意叮嚀備了當歸、百草霜之物與我服用。

我精神漸好,孩子也越來越是白胖健壯,我喜不自禁,每日都只盼能再多抱上一會,再多看上一陣纔好。這日午間,孩子吃足了都在悠車裡睡覺,我連日趕着給孩子裁出了兩件小衣衫,只怕耽擱了工夫來不及做好,也未休息,坐在窗下繡着小衫子胸口上的一對萬字佛手花樣,取得正是福壽久長的好意頭。正自凝神手中針線,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邊叫了一聲:“寧姑姑!”

我本是一心專注,這時被人一叫,不由針尖一偏,刺入指腹,一滴血珠立時將那藍綢衣衫上暈紅了一點。

忙含住手指仰面看去,只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正立在身前,笑吟吟看着我。我愣了一忽,這才道:“小阿哥!”隨即莞爾笑道:“現在也要叫四爺纔是了。”一語言畢,忽然片刻恍惚,彷彿面前這孩子和許久前那一個同樣被這般稱呼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起,竟是惘然不能分清了。

那男孩子正是皇四子弘曆,幾年不見,容貌生得與雍正更加相象,氣度穩凝,卓然軒昂。這時笑向我道:“弘曆幼時蒙皇祖慈恩眷顧,可總忘不了姑姑當日一言教誨。”

說着走到悠車邊,好奇地探頭瞧着兩個孩子道:“姑姑,他們叫什麼名字啊?”我見他本是舉止端凝如大人,這會見了小孩子忍不住興高采烈的模樣卻又流露出少年心性,不禁也童心大熾,轉着眼珠兒笑道:“男孩子小名叫布日固德,大名叫無忌;女孩子小名叫圖婭,大名叫不悔。”話音一落,自己卻呆了一呆,抿脣一笑,低下頭繼續縫着衣衫。

弘曆卻是若有所思,仍自喃喃念道:“不悔,不悔……”

我聽他沉吟,忽而心中一跳,盯着他道:“四阿哥是和誰一道來的?”

弘曆神情從容,笑道:“是我自己惦記姑姑了。”

我淡淡“哦”了一聲,不復再問。弘曆笑道:“皇阿瑪常說姑姑聰明,果然連給小娃娃起出來的名字也……也是這般……”撓了撓頭,卻有些不知如何措辭起來,我笑道:“是不是——也是這般古怪?”

弘曆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一笑,我道:“這是我從前從書上瞧來的。”

弘曆奇道:“可是誰寫的書?會有這樣有趣的名字。”

我停針出了一回神,道:“那是江南一位姓查的先生寫的書。他的筆下有‘英雄事業春千斛,烈士豪情劍一雙’,幻情壯採,豪氣干雲。”

弘曆一時頗有些神思遐往,但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神情一斂,冷聲道:“今歲鄉試,江西大省正考官查嗣廷所出題目,心懷怨望澆薄乖張,又於皇祖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竟以荒唐捏造之言而影射譏刺時事!姑姑說的這個查先生,可就是這個海寧袁花查家的人麼!”

我略一思索,不答反問道:“四阿哥可聽過周易繫辭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一句麼?”

弘曆微一怔忡,低頭想了一會,再擡頭時雙眸神采飛揚,展顏道:“姑姑,我想明白啦,這天下人雖有百樣的想法,千般的智謀,可天下終歸只能一統,這是怎樣都改不了的大勢所趨。用人之大節決非籩豆之事,人之所以爲國家用者才也,而才技能益於國家者德也,纔可長奸亦可行善。就好比這些讀書人,只要善加導引,以其口筆,昭示天下,垂訓後人,反可爲宗社安定之所用。人心穩和,風俗淳厚,纔可國安物阜,生民樂業。到時候這句話便可變作‘天下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了,姑姑你說,可是也不是?”

我頷首道:“四阿哥善謀善斷,實在是兆姓萬民之福。”

弘曆嘻嘻一笑,與我又隨興談笑片刻,方作別而去。

我起身推窗遠望他身形漸去,這才發覺竟早已是斜陽將沒,薄暮藹藹……

我身體逐日好轉,用言語與一些在此服侍的婢女嬤嬤試探之下,已知現下所居之處乃是直隸總督署左近的一間大宅,本是當地一名商賈鉅富所有,後那商賈獲罪家敗,宅院便被充爲衙署行館,接待往來高官貴戚。

因節氣已過寒露,白日裡秋涼漸濃,二十五日這天竟綿綿下起了細雨,雨幕如絲,打得青石地面上騰起薄霧般的煙氣來,溼冷沁骨。

這日奶母先抱了小圖婭去餵哺,待她吃飽後又抱了小布日固德走。豈知去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回,而小圖婭咿呀有聲,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轉着,如何也不肯睡,只要一放進悠車裡便要癟着小嘴哭鬧,我無可奈何,只得將她抱在懷裡軟語哄逗。

我惦記着布日固德,可又離不得圖婭,偏這時慧心又不在身邊,心中不知爲何越發焦慮難安起來,想了一想,尋了頂小斗篷出來將圖婭裹嚴,便出了房門去找奶母。那奶母住在西耳房內,與我所住廂房實則本近,只需走過院心便是。我順了迴廊一徑走去,適值那雨隨風勢,飛入廊內,星星點點落在我和圖婭面上,圖婭甚覺新奇好玩,露出粉紅的小牙牀咯咯而笑。我見她笑得開心,腳下也不禁緩了一緩,卻忽聽得院內似有馬兒響鼻聲嘶嘶傳來,不由轉頭看去,卻正見那垂花門旁拴了一騎,紫繮金轡,那馬蹄馬臀上濺了新泥,而一行官靴留下的足印正是沿路向西耳房而去。

腦中嗡得轟響,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趔趄着退了幾步,抱緊孩子轉身就朝回跑去,一口氣奔回房內,恰遇到慧心同時進來,見我驚懼萬分,不由問道:“格格你怎麼了?”我瞪大眼睛閉口不答,將孩子交在她手裡,打開箱屜急忙拿了早就備下的衣裳金銀,系成一包也塞進她手中。慧心吃驚地道:“格格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把着她胳膊呆了一瞬,“撲通”一下跪在她身前,雙手墊額鄭重磕了個頭,慧心大驚失色,也忙跪下道:“格格!”我望着她道:“慧心你趕快帶圖婭回喀爾喀去,現在就走,一會也不要耽擱,再晚……只怕連她也保不住了……”轉眸向孩子一看,圖婭吮了小小的拇指天真無邪地也正看着我,心頭剎那痛徹,眼前只覺淚光瑩瑩,慌忙扭臉收回目光,再不敢瞧。

慧心此刻已然明白過來,哽咽道:“格格放心,只要奴婢有一口氣在,必將小格格平安帶回喀爾喀!”說罷,抱了孩子向我深深一躬,起身將圖婭裹入胸前衣內,用腰間綢巾纏繞縛緊。我攜了她手快步走到垂花門側,抽了隨身小銀刀出來將那匹馬的繮繩一把割斷,又將包袱在鞍後掖牢,慧心輕縱上馬,提繮在我身邊繞了一週,眼中盈然垂淚,依依不捨,我伸手在那馬臀上擊了一掌,微笑道:“去吧!”

那馬本是萬中選一,神駿非常,這時一擊之下更是性發,望空長鳴,四蹄一展,闖過院門便飛躍馳去,片時即已無蹤。

那雨水此刻下得更密,四下寂靜無息,惟只雨聲瀝瀝,橫生荒冷。我理了理鬢邊有些凌亂的髮絲,轉身向西耳房走去。

那房門只是虛掩,並未關住,我輕輕推門撩起簾子走了進去。

屋內闊只丈餘,一望而盡,門邊地上這時倒伏着一人,身子僵硬,動也不動,臉雖歪向裡面,可那一身青布漢裝,猶能認出就是奶母。

我平靜地從她屍身上跨過,一步步向着屋中背坐着的那人走過去。那人聞我腳步,背心上微微輕顫不止,卻是慢慢從椅上回過身來,懷中一卷錦緞小被,抱的正是我的兒子。

我牙關格格發抖,伸出雙臂,冷冷對他笑道:“怡王爺,還是我自己來抱抱孩子吧!”

允祥沒有絲毫表情,看了我一會,道:“永寧,從今日開始,你再也不會象從前那樣喚我一聲十三爺了……”

我情思悽楚,淚水滾滾而下,厲聲道:“是他叫你這麼做的麼!”

允祥默然良久,緩緩起身走到我面前,將孩子放在我臂內,道:“這孩子身上流的是愛新覺羅家的血,他是我大清的皇家子孫,你以爲難道真能夠就此任他平安的活下去麼?與其來日折磨不幸,不若今日便去……一切都不要開始……”

我向他瞧也不瞧,只是貪婪地看着懷內孩子的臉龐,他那一張小臉上隱籠了一層黑氣,呼吸促急,張了小嘴想哭泣求助,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顯是萬分的痛不可當,全身攣縮搐動着可又不能立時死去。

允祥木然道:“是水銀,沒法可救的。”

我將臉頰挨在他小臉上,似乎還能嗅到他身上軟糯的奶香氣,輕輕搖着手臂柔聲笑道:“好孩子,額娘哄你睡覺吧,睡着了,可就什麼煩惱難過都忘了。”伸手摸了那柄小銀刀出來,抵在他心口微一用力,刀鋒無聲而入,鮮血滲出,頃刻將那藍綢小衫子上繡的萬字佛手紋染得模糊成一片。

允祥面色慘白,倒退數步,一跤坐翻在地。我緊抱住孩子朝外走去,及至門邊回過頭來,冷淡地看着允祥,一字字道:“勞煩怡王爺奏秉皇上,他既已經來了保定,就說奴才永寧……求見他!”

19.十九7.七8.八36.三十六22.二十二14.十四4.四55.五十五35.三十五30.三十38.三十八58.五十八23.二十三42.四十二42.四十二16.十六26.二十六31.三十一34.三十四54.五十四12.十二56.五十六53.五十三48.四十八4.四33.三十三16.十六55.五十五54.五十四39.三十九31.三十一58.五十八22.二十二34.三十四22.二十二34.三十四40.四十33.三十三58.五十八14.十四6.六58.五十八30.三十13.十三38.三十八40.四十53.五十三15.十五8.八12.十二12.十二6.六25.二十五25.二十五22.二十二53.五十三4.四22.二十二34.三十四8.八19.十九4.四30.三十15.十五31.三十一19.十九12.十二43.四十三18.十八49.四十九21.二十一30.三十27.二十七50.五十50.五十19.十九51.五十一48.四十八19.十九22.二十二45.四十五4.四24.二十四8.八32.三十二34.三十四7.七44.四十四50.五十54.五十四5.五27.二十七42.四十二6.六12.十二14.十四41.四十一
19.十九7.七8.八36.三十六22.二十二14.十四4.四55.五十五35.三十五30.三十38.三十八58.五十八23.二十三42.四十二42.四十二16.十六26.二十六31.三十一34.三十四54.五十四12.十二56.五十六53.五十三48.四十八4.四33.三十三16.十六55.五十五54.五十四39.三十九31.三十一58.五十八22.二十二34.三十四22.二十二34.三十四40.四十33.三十三58.五十八14.十四6.六58.五十八30.三十13.十三38.三十八40.四十53.五十三15.十五8.八12.十二12.十二6.六25.二十五25.二十五22.二十二53.五十三4.四22.二十二34.三十四8.八19.十九4.四30.三十15.十五31.三十一19.十九12.十二43.四十三18.十八49.四十九21.二十一30.三十27.二十七50.五十50.五十19.十九51.五十一48.四十八19.十九22.二十二45.四十五4.四24.二十四8.八32.三十二34.三十四7.七44.四十四50.五十54.五十四5.五27.二十七42.四十二6.六12.十二14.十四41.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