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事重重地回到駐地之時,卻發現額娘早已在我的帳中等候。這時見我進來,半隻衣袖上盡都被血漬染透,也不多問,只取了創藥來替我包好,摸着我的臉呆了半晌,才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阿爸今日求皇上指婚不合你心意,可你不要怪他,此事皆是我的主意”。又默片刻,道:“那九阿哥心思歹毒,並非好人,你萬不可和他牽扯糾纏。”說罷,起身便欲離開。
我心中大慟,悲慼徹骨,想也不想,撲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她的雙腿,哭道:“額娘你爲什麼從來不疼女兒?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送我來熱河之時,就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喀爾喀了,可是不是?”
額娘渾身顫抖,好一會兒才慢慢蹲下身,攬住我的肩膀,緩緩道:“你可知道,當年皇上遣我與你阿爸聯姻之前,你阿爸曾娶過一位準噶爾部之女,他二人自少結縭,感情深篤。不料嗣後噶爾丹叛亂,率部進犯喀爾喀,其時土謝圖部汗王爲你阿爸伯父察琿多爾濟,他早已有意內附朝廷,因此盛怒之下,親手將此女在兩軍陣前以弓弦絞死。”
我瞪大眼睛望住額娘,只聽得毛骨悚然,額娘伸手替我將鬢角髮絲別在耳後,悽然笑道:“這麼多年來,我雖只有你一個女兒,但你阿爸一直待我甚好,想來他心底始終爲當年之事疚責不已,所以此生不願再負他人。”
說罷,慢慢放開我,起身走到帳口處站定,神思遊離,怔了半晌,道:“漢朝武帝爲綏撫之故,曾以楚王公主和親烏孫,你可知公主之名叫作什麼?”頓了一頓,才又道:“公主名爲解憂。”回過頭來看着我,面色沉靜:“永寧,你要記得,解憂非爲解君王一人之憂,乃爲解天下黎庶之憂,解萬世太平之憂。這也是你的名字取自‘國以永寧’之意,你可懂麼?”
趨回兩步輕輕跪抱住我,目中隱有淚光,柔聲道:“你總以爲額娘不疼惜你……當年我阿瑪千里迢迢將我送來蒙古,如今我又千里迢迢再將你由蒙古送走,我怎會不難過……我又怎會不疼你愛你……”話到最後,已是泫然淚下,再也難忍,趕忙站起來挑了帳簾快步離去。
幽暗的夢裡,我的腳下是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長廊,困頓着,沒有希望,沒有方向,耳邊只有微弱地嘆息傳來,似乎是媽媽,又似乎是額娘——“命逢驛馬,流徙遠方……”
猛然驚醒,才發覺已是冷汗涔涔,我的頭開始劇烈疼痛起來。這時,卻忽聽到營帳之外,正隱隱有唳鳴之聲傳來,悽愴尖銳,似曾相識,在我的帳頂兀自徘徊不去。
我心中驚詫萬狀,來不及披衣,趕忙奔出帳外。果然夜空之中,一隻碩大的海東青正自掠過,足上所套的那枚金環一閃,轉身又迅即沒入黑暗。
此時,眼前茫茫無際的夜色中,一個身影已牽了馬慢慢走到我面前,玄色的袍角隨風而動,與黑夜幾乎融爲一片。方纔那隻海東青這時斜剌地再次飛過,一個盤旋,收翅立在那人肩頭,一雙赤黃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視住我。
我不由蹣跚地倒退了兩步,那人看了我片刻,手臂一揮,那海東青一聲長嘯,又復振翅而去,不見蹤跡。
那人不待我說話,踏上幾步一把就將我舉上馬去,隨即自己也縱身上馬,將我裹在胸前的衣袍內,這才道:“你可願陪我一會兒麼?”
我任他提繮向前,繞開值守侍衛,直走到已看不見營地燈火之處,才冷冷道:“九爺當日放這海東青來我喀爾喀做什麼?”
胤禟哼笑一聲,也冷聲道:“扎薩克圖部當日曾遞信來對我說,你阿爸膝下一女素有姿容,現已長大。是以皇阿瑪召各部來熱河覲見的諭旨一出,我便揣測你家多年之前未能稱心如意,此回必定故技重施,因此才驅使海東青傳信,要那薩都剌在熱河將你攔下。只可惜皇阿瑪有意令你喀爾喀三部互相制衡,不可一部獨大,所以此計並未能成。”
說着,伸出手指輕輕繞住我肩頭的一縷長髮,慢慢道:“不過我卻沒料到,來的是你。”
我心頭酸澀,不敢回頭看他,強自道:“今日那薩都剌又來害人,也是你指使的麼?”
胤禟聽了冷笑道:“今日的卻不是我。他連喪兩子,只怕難以再爭扎薩克圖部汗位,你說他是不是恨你家入骨?他這是寧拼着在皇阿瑪面前領罪,也要拖住你家死在一處。”
我皺眉道:“他連喪兩子,與我家何干?”話方一出口,卻瞬間明白過來,大驚失色,不由怔怔愣住。
胤禟俯下身,用嘴脣輕輕蹭住我後頸,低聲道:“我那日去見你,本是想問你,可願不願意跟我一生一世……”呼吸漸重,“你不要我動老十三,我自然會放過他,可你呀,這顆心原來卻從沒有半分在我身上。”
我心如刀絞,眼淚不可遏制地奪眶而出,反手便想要推開他,可誰知他竟不閃不躲,我手上雖並未用力,但這一推之下,兩人卻仍是一起摔下馬來。
此時烏蘭布統峰頂之上,正是銀河萬里,皎皎星光盡都映在我與胤禟身上。
只聽他又道:“我初時只當你家意在老十三,可今日纔看出,你家竟是劍走偏鋒,將這一局押在了老四身上。” 磔磔發笑,伸臂一把捏住我下頦,一字字道:“這可教我爲難了,丫頭你說,我該如何應對纔好?”
我使勁掙開他手,含淚笑道:“九爺今日已經如願以償,將皇太子陷於萬劫不復之地,難道還不滿意麼?”
胤禟笑嘆一聲,道:“計謀再縝密,也只推得動順水之舟,皇阿瑪焉能看不出這是連環之計?二哥人望早失,皇阿瑪多年之前便已不屬意於他,斷不會將神器相付,一廢再廢,不過早晚之間。所以此事,成非在我,實在皇阿瑪之心……”
十月,自熱河回來後便一直被拘執幽禁的皇太子胤礽被錮鹹安宮。初一日,康熙親筆朱書諭諸王大臣,雲其:“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不得衆心之人,豈可付託乎?故將胤礽仍行廢黜禁錮。爲此特諭”。十一月丁未,以再廢皇太子事祭告天地、宗廟、社稷,又遂詔告天下。
做了四十幾年皇太子的胤礽終於還是按照歷史的軌跡沉淪進了他註定的宿命。一個意料之中的結果,一個讓某些慾念更加灼烈難耐的結果。
康熙五十一年,就在一場遮天蔽地的大雪中匆匆忙忙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