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

“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深秋季節夜永晝短,破曉時分那紗窗兀自碧青深暗,尚未發白。只有鐵馬聲聲沉沓, 轉動不休, 原來是已瀝瀝下起了宿雨, 直打得那滿院梧桐嘈嘈切切。

我蜷縮在錦帳內, □□的身體上包裹着胤禟貼身的軟褂, 頭畔枕痕猶在,肌膚上還殘留着他的氣息,頸間的銀鎖柔順地垂在心前。這一夜沉沉, 竟不知他何時離去的。被仍暖枕還溫,一切還都是他的味道……明知道纔剛分開, 可突然又很想他, 不由伸手將那軟褂向身上拉得更緊些, 滑膩光潤的江寧絲綢,細密織就的雲紋暗花, 挨着每一寸身體……彷彿他仍在面前,還溫暖地環着我的腰……

十月甲寅,停本年決囚。丙辰,以皇十四子固山貝子胤禎爲撫遠大將軍。匆匆數日間,史冊上那一行行簡略的文字終於在我的眼前化做了真實的一幕。歷史是客觀而冷酷的, 並不會管誰會爲此而歡欣, 誰又會爲此而沮喪。

這一切的寵辱得失似乎同樣在對我失去着意義, 我的心裡, 只有思念, 對他刻骨的思念,直強烈到什麼都不相干了的思念……

因工部疏議河道總督趙世顯急奏黃河南岸河勢變遷, 堤防折裂,十月末上,康熙遣胤禟和十五阿哥立赴江蘇高郵州及宿遷、江都二縣督辦河工漕運。

胤禟走前並未再來見我,只叫六月送了箋字紙來,那字體少了些瘦硬,卻分明多了些縱逸,竟是題的張仲素一支極旖旎柔服的《燕子樓》——“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耳邊依稀又是他那夜的呢喃細語,“何意百鍊鋼,化爲繞指柔……”

德妃似乎並沒有責怪我給她壽宴製造出的不愉快,接連叫藕初來瞧過我兩次,都是好言安慰。

天氣一日日冷下去,西征大軍雖還未拔營,但康熙對十四阿哥的偏寵卻一日日愈加顯露出來。先是諭議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授爲大將軍,其麾纛著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後又令孫輩的“內廷三阿哥”弘曙、弘晊、弘曦俱隨十四阿哥出征,聽憑調遣。一時之間朝野之上好不熱鬧。

鹹若館內秋花已盡謝,枝木枯萎。只這年氣候不知怎麼極是反常,接連過了小雪、大雪兩個節氣都始終未曾下過雪,土質幹坼,往年到此時早已盛極的紅梅也是開得稀疏零落,大失顏色。

我靜靜地好似隱居在這紫禁城中了一般,沒有人關心我的存在,我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存在……只除了胤禟,不知他什麼時候纔會回來。於是總是在期待每一個夜晚的來臨,便是隻能虛不可及的夢到,便是沒有一句話,也是好的……可他卻始終沒有出現過……

入了冬至,六月和碧釧不曉得從哪裡尋了張消寒圖出來,貼在窗間,那圖上一枝白描的素梅照水,一瓣瓣的每日用胭脂暈染下去,卻也日益生動妍澤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竟有了難得的閒適心情,人也意外地胖了起來,入秋時新裁的一件元緞窄裉夾襖居然系不上了腰間的紐子。

十二月已醜,康熙以進剿策妄阿拉布坦大兵起程,御太和殿滷薄排設,親詣鳴角祭旗。乙卯,內閣大臣於太和殿頒撫遠大將軍敕印,其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徵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十四阿哥跪受敕印,出午門、□□,由德勝門前往,望闋叩首行禮,肅隊浩蕩而行。

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過如是。

眼瞧着便要到了年下,黃河沿岸土地早已上凍,固堤的拆砌重修工程必得要待來年開春凌汛之前,可康熙卻遲遲都不召胤禟回來。

臘月二十九這日未時,終於難得的飄起了微雪,零零點點,卻也很快在房脊上蒙起了一層白霜。

我這段日子總是倦怠得厲害,便常常在下午翻着書來看着解乏。忽聽廊下碧釧喚了聲“格格”,挑了簾子讓進一人來。

我忙放下書,迎起一看,原來竟是許久都未見過的王嬪,只見她一身織金彩服,耳上鉗了東珠墜子,腋下一條彩帨已垂着金黃絲絛。她雖是向依嬪位份例,人皆呼以王嬪,卻是一直未曾正式冊過封號的。

我略一怔,隨即含笑福了下去,道:“給娘娘道喜。”

王嬪忙伸手扶了我起來,笑道:“斯年不見,你還是一樣的聰明伶俐。”拉着我走到窗前坐下,娓娓道:“是昨日的事,蒙皇上恩典,冊我爲密嬪。七阿哥額娘晉了成妃,十七阿哥額娘陳氏也冊了勤嬪。”

說罷手掌輕擊,門外立時聞聲進來數名小太監,擡了許多用物吃食,都是十分的講究精緻,王嬪擺了擺手道:“擱下吧。”那幾名小太監恭恭謹謹地齊應了聲“嗻”,將那些東西捧盒依次放了滿滿一桌,才垂手退出門去。

我愕然不已,好半天才道:“皇上要您來是爲了什麼?”

王嬪笑顏和柔,道:“皇上沒有說錯,見微知著,果然不需我多言你即會意了。”從袖內掏了一塊雀絲對牌出來,遞在我手裡道:“皇上只說要你上元節時去瞧瞧十三阿哥,別無他話。”那牙牌歷用年久,摸在手上,堅硬沉重。我緊緊攥住,可五個指頭仍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顫,默了一會兒,擡頭望住王嬪輕聲道:“我初次見到娘娘之時,娘娘亦是正代皇上在寧壽宮中鑑顏察色。密者,曲隱處也,您可想過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王嬪笑意不改,淡然道:“人說這世上英雄氣短、美人遲暮,皆是千古一轍的悲事。我年紀小時,原也信過情之所衷,生死不移這樣的話。可後來才明白,原來愛得多些的那個便是輸掉的那個。我如今,只爲了自己的兒子打算。”

笑着抿了抿我鬢邊髮絲,才迤迤然離去。

轉過元旦一進正月,宮裡宮外皆是屬邦歲貢、朝賀宴筵等諸般繁文縟節。自康熙那日對我大發雷霆之後,我爲胤祥求情之事便好像成爲了一個人人都在看着的笑話一般——失寵的皇子、不識分寸的外藩格格,這是最趨炎附勢的地方,自然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在意我的一舉一動。

十五戊子日一早,天空陰霾重重,亂雲壓空,卻是蒙密不雪,只有寒風獵獵。康熙會在這天賜宴諸王公大臣大學士等人,而後再是內廷宴飲共過元宵。過了卯正二刻,就見陳起敬領了一名小太監過來,並不多語,只掏了個小包袱出來,裡面是套灰青的太監冬服,對我道:“格格換了這身出宮去便給些。”我趕忙接下換過,將頭髮重新結成一條辮子,壓低了帽檐,那衣裳寬大,並看不出端倪。陳起敬又指着那小太監道:“格格,這奴才名叫何有祿,辦事向來穩當,只叫他跟着格格照應。”那何有祿忙向我打了個千,我點頭應下,和他一起跟在陳起敬身後一徑由神武門的偏門出宮去。

那神武門的侍衛俱識得陳起敬是御前之人,又有出宮的對牌,因此招呼的都很是客氣。

出了神武門向西拐過彎去,早有輛幄車在石作衚衕裡等了多時,陳起敬親手攙了我上車,低聲道:“格格不可多留,心意到了也就足夠了,回來時只需出示對牌就成。”又回頭仔細囑咐了何有祿幾句,才匆匆地回宮去了。

那何有祿頗會辦事,伺候我在車內坐妥了,放了帷幄,自在駕轅旁偏腿坐了,沿途之上只一言不發。

其實養蜂夾道距紫禁城並不甚遠,只是車馬緩慢,我們一路直走轉而向北,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何有祿命那馬伕遠遠在僻靜處停下,扶了我下來,道:“勞格格移步。”我忙道:“公公費心。”

兩人又走了數百米,我終於又見到了那扇緊閉的朱漆院門,不禁百感交結,心中酸楚。

何有祿待我恭敬,可見了那些監守的侍衛,神態卻是極爲凌傲,昂臉倨聲道:“宮內奉旨問十三阿哥話!”

那些侍衛聽是聖旨,又見何有祿十足做派,不敢怠慢,連忙大開了門戶,讓了我們進來。

何有祿當先引着我走了幾步,過了垂花門已是見不到那些侍衛,才彎腰道:“格格速去見十三阿哥吧,奴才在這裡相候。”

我點點頭,擡頭只見那一草一木都是曾經再熟悉不過,眼眶發熱,順着那抄手遊廊疾步便朝東廂房奔去。

剛一轉過廳房,就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正在院心裡對着另一個道:“快將這些洗的衣服收了吧,瞧這天氣保不齊就要下場大雪呢!”

胸口騰得一熱,已大聲叫出來:“溶月!沁雪!”

溶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回過頭來,手裡拿的一件衣裳“啪”得一聲掉在地上,只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陣子,才和沁雪一同脫口喜道:“格格!”

我忙跑到跟前,抓着溶月連聲道:“是我,就是我!十三爺在哪裡?慧心在哪裡?”

溶月連連用手背揩着淚,笑指着東廂房道:“格格別急,十三爺在屋裡呢!”拉着我便向屋裡走去。

沁雪撩了棉布簾子,我剛踏進一隻腳去,眼淚已潸然而下。只見胤祥安坐在書案後的椅上,正緩慢地回過身來,面上雖極力地把持,可眼內早已潮溼,哆嗦着嘴脣笑道:“老遠便聽見你嚷嚷了,我這腿腳不靈便,可不就要老實在屋裡待着麼,還能去哪裡?”

身後溶月、沁雪聽了這話都是泫然而泣,我伸指擦去腮上淚水,心裡忍着一點點平靜下來,慢慢走近胤祥,盯着他道:“十三爺,今日是皇上命我來的。”

胤祥一呆,立時站了起來,可腿上一軟,又一下子跌回椅內,目中茫茫,只怔怔地自語道:“皇阿瑪還沒忘了我,竟還沒忘了我……”

我偏頭向溶月遞了個眼色,她與沁雪立刻乖覺地退了出去。我看了他一會兒,柔聲道:“十三爺,其實我想,許多事皇上心裡都是明白的。”

胤祥搖頭悽然道:“永寧你不知道,皇阿瑪就是因爲都明白,所以纔不會相信任何一個。”對我笑了笑,道:“如今聽說是七哥、十哥、十二哥在分別辦理正黃、正白、正藍滿、蒙、漢三旗事務。七哥是個好性子的忠厚人,老十二向來愛耍個小心眼,卻沒什麼大膽量,老十雖是跟着八哥,但我向來也服他有些皋牢人的本事。這三旗中倒有兩旗爲上三旗,由這三人來掌管,你說皇阿瑪是不是將這中間的利弊已權衡得極是仔細?你說他還會相信誰呢?”

我默想片刻,走到一旁的桌邊倒了盞茶出來,交在胤祥手上,道:“十三爺,皇上要我今天來可並不是親口吩咐我的。”望住他道:“皇上是要十六阿哥的額娘來告訴我的,你看我的裝束也可知道,這事必是也沒有知會他人。”

凝然道:“十三爺你方纔說得沒錯,皇上的確是萬事在心,誰要如何、誰是怎樣皆瞞不過他去!可十三爺,正是因爲如此,皇上才更需要一個他信任的人,一個他能夠信任的兒子。”

胤祥眸中閃爍,道:“難不成皇阿瑪叫你來的意思是……”

我靜了會兒,道:“皇上心中要的,不過是誠實無欺四字。”一言既出,忽只覺心頭說不清地哀傷翻涌,悲疼難言,不由將手輕按在小腹上,低聲道:“十三爺,這些,我現下真得不願再想了,我什麼都不想再知道了。”

胤祥低頭默默思索一會兒,再擡頭時已是意態從容,注視着我道:“不知道就是福氣,你可還沒見慧心吧?”

我剛要答應,便聽門外一人已哽聲喚道:“格格!格格!”語音未落,慧心已打簾跑了進來,仍舊穿着一身蒙袍,見了我一把抱住,痛哭失聲。

我擁住慧心,也是淚流不止,兩人好半天才放開手來,我這時纔看到,慧心身側竟有另一人纖纖而立,雖只荊釵布裙,卻是肌膚勝雪、朱顏如玉,自有一種大家閨閣之風,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見她衣袍之下腰身微隆,顯是懷着身孕,心中已經明白過來,不禁向她笑着拜了下去,道:“永寧見過十三福晉。”

十三福晉兆佳氏拉住我笑道:“可不要見外,只管叫十三嫂子就好,往日只聽慧心說起,今日才見到了。”胤祥拄着腿上前幾步,伸臂小心攙住兆佳氏走到一旁,看着兆佳氏坐好,胤祥纔對她道:“你自己還是在意些。”兆佳氏一笑道:“知道了。”

我看他二人軟語相對,雖只寥寥幾句,但相攜相扶,好似最平常人家的夫婦一樣,竟覺說不出的羨慕。

一時怔住,半晌才道:“我不可出來太久,這會兒也該走了。”

胤祥微一遲疑,仍道:“也好。”轉頭對慧心道:“你陪永寧出去吧。”兆佳氏方欲出聲挽留,但與胤祥眉眼一對,也即面色轉寧不再多言。

慧心和我並肩走出,不幾步便已看見何有祿還在原處守侯,遙遙地見了我,忙朝着這邊弓了弓身子。我停下腳步,回身一望,執着慧心的手猶豫道:“慧心,你告訴我,你如今可還好?”

慧心笑道:“格格是瞧了剛纔的情形不放心吧?”又笑了笑,神情一正,道:“格格,十三爺雖是重諾之人,但我蒙古人常說沒有不需要翅膀的鳥,奴婢雖不是俯仰天地的男兒,但也有自己的翅膀,這一生已決意心在草原,自然與他是秋毫不犯。十三福晉待我很好,便如親姊姊一般,格格儘可放心,不須記掛。”

我鼻中一酸,緊緊摟住慧心,悲慟道:“慧心,我不如你,我什麼都想抓住,什麼都放不下。”

幄車緩緩回行,我依偎着車內的壁板,將身體瑟縮成一團。冷風過耳,如咽如泣。

你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手掌輕輕撫上小腹,慢慢閉上眼睛。我忽然才發現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的軟弱和無助。胤禟,我真的,想要個家……

天色越來越是昏暗,像是片刻間就會變了天氣,狂風捲着沙石枯葉、草屑塵土飛了滿天,噼噼剝剝幾欲打破了車窗。

那驅車的馬伕吃力地把着繮繩,手上的鞭子揮得極是使勁。轆聲滾滾中,忽聽何有祿低喊了一聲:“先靠過一邊去!”

幄車晃了一晃,隨即轉到路旁停住。只聽車外馬蹄得得,呼喝有聲,似是有數騎人馬從旁飛奔而過,何有祿顯是非常驚異地“咦”了一下,卻又良久不聞其聲,直過了片刻,方道:“走吧。”

我側耳細辨,待那馬聲已經聽不見了,才挑開一線簾子,問道:“何公公,什麼事?”

何有祿並不回頭,默了會兒,道:“像是宮裡出來的人,避一避總是好的。”

我“嗯”了一聲,知道他們這些人言行上向來謹小慎微,避諱規矩總是比旁人多,他既不肯明說,我也就不再去問。

車子又重停回石作衚衕,何有祿打發了那馬伕,伴着我便匆匆奔神武門而去。

這一去一來不過半日,那班神武門侍衛尚未到換防的時辰,見了我與何有祿兩人亦是和顏悅色,一名校官只笑道:“公公辛苦!”便伸手來取驗對牌。我忙掏了腰間對牌,正欲遞出,卻聽身後忽有人高聲道:“少等!”

那校官手上一頓,忙扭頭去看。只見數十名鑾儀衛當中簇擁了一人正緩轡而來,鸞鈴噹噹,皆是騎的一色赤身黑鬣的伊犁駿馬,惟有正中那人的馬額上一抹白章,煞是醒目。

一隊人馬走至跟前,一名侍衛縱身跳下馬來,對那校官道:“皇八子奉旨自壽皇殿恭懸神御,展謁瞻拜歸來複旨!”

那校官忙抱拳躬身應是,立即着神武門侍衛開了正門,又俱都齊齊退開兩邊,肅然而立。

何有祿上前兩步悄悄在我衣角上一拽,我趕快低頭和他也退後遠遠躲開。

八阿哥率了衆人驅馬而行,我生怕叫他看見,只極低地垂下頭去,不敢稍動。耳聽那鸞鈴去得漸遠,才鬆開一口氣,剛要將手中牙牌再去兌換,卻猛聽鸞鈴促響,頃刻由遠而近,竟是八阿哥又縱着那匹白額騮馬穿過神武門,風馳電掣地急奔回來。

我心頭一顫,何有祿看我一眼,也已是牙關咯咯作響,身上微微發抖。

八阿哥近到我們身前,倏地勒了馬頭,那馬長嘶一聲,望空伸蹄一展,又踏了數步,纔始站定。

我和何有祿都是埋頭不語,那寒風如割在面頰上一般,早凍到麻木,可背上卻已被汗水浸透。八阿哥輕笑一聲,不緊不慢只縱馬繞着我緩緩地兜着圓圈。

我只覺心臟好似便要跳了出來,小腹隱隱發緊,彷彿有隻手在陣陣地揪擰着。突得頦下刺痛,已被一根伸過來的馬鞭擡起了臉來。

八阿哥面色仍是溫潤儒雅,但一雙眼睛中卻是掩不去的尖刻冷意,望着我笑道:“好面善的公公,倒不知在哪個宮裡當差?”

一邊的何有祿慌忙賠笑搶着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執守侍。”

八阿哥含笑“哦”了一聲,欠頭道:“敬事房向掌宮內應行事宜,今日正當上元,我怎麼不知道還有要到宮外辦的差事?”

何有祿剎時臉色灰白,梗在當地,八阿哥瞧了,越發款語溫言,對我笑道:“這位小公公怎麼稱呼?這方纔出宮可是去了誰的府上?”

我心思轉動,搖了搖頭,也不接話,只打量着他嘿嘿冷笑起來,八阿哥被我笑得一怔,馬鞭上的力道不由卸了幾分,我勾起嘴角哂笑道:“八爺原來也是個糊塗人。”

八阿哥眉間皺了一皺,隨即釋顏笑道:“你不必故意拿話揶揄着我,不如你我現下一起到乾清宮回話去可好?”

我邁上一步,反覺心無旁騖,嫣然道:“也好!便依八爺說的,皇上面前自有聖裁,不過若是到時有人面上難看可怪我不得。”

八阿哥一驚,面容之上一時陰晴流轉,思忖許久方直起身子,仰頭大笑道:“我還真不能和你賭這把!好!好!”連說了兩個好字,手上繮繩猛得一提,那馬性本就赤烈,這會兒口中被掣得吃痛,不禁揚起前蹄又是一陣嘶刨,我離它不過尺許,這下子事出意外,根本不及閃開,正被它一腿踢在腰腹上,“啊”地一聲叫,只疼得彎腰抱着小腹一下坐倒在地,渾身哆嗦,額上立時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何有祿嚇得連滾帶爬衝到我身前,已是面無人色,只顧着伸了胳膊拼命地攔在我與八阿哥之間。

八阿哥挑眉冷冷一哼,反手在馬臀上抽了一鞭,看也不看我們,沿馬道又奔紫禁城而去了。

何有祿帶了哭腔攙着我急道:“格格怎麼樣啊!奴才該死,就是陪了這條命也沒法向陳公公交代了啊!”

我喘着氣努力調勻些呼吸,似乎只有將這冰冷透骨的空氣吸入身體裡,才能將腹內的疼痛減輕些許。

烏雲翻滾着堆積上來,濃重的陰影迅速地遊移擴散,彷彿要連天地都吞噬下去一樣,本已近午的白晝迅即籠罩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只聽見身後神武門侍衛惶恐地聲音:“是……日食!”

我咬着牙站了起來,對何有祿道:“你別怕,我沒事,我剛纔的話都是拿來嚇八阿哥的,此事你千萬不要對陳公公講,若是傳到了皇上那裡,不論你我,不論八阿哥,誰都得不了好處去!你可明白麼!”

何有祿正怕自個兒不好擔待,連忙慌不迭地點頭答應,扶着我慢慢向宮內走回。

宮裡各處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象驟變攪得正亂,陰風撕吼,將那些本預備着晚上才點的各盞錦繡戳燈、細紗彩燈颳得稀爛,飄飄揚揚滾了四處。

何有祿小心翼翼直將我送到鹹若館外,才磕頭離去。

我按住小腹,只覺疼意稍緩,才略微籲出口氣,拖着步子朝屋內走進去。

屋子裡漆黑一團,六月碧釧並未如常迎出。我磕磕絆絆走到桌邊,摸索着想要去找燈燭來點。

忽聽見一個聲音從那濃重的黑暗深處淡淡傳來:“丫頭,你還好麼?”

背心上一緊,已被他不由分說揉抱在懷裡,許久未剃過的下巴粗糙地蹭在我的頸項中,身上是長途奔徙後留下的塵緇氣息和微辛的馬革味道,全不是他一貫的齊楚整肅。

心中直漫上痠疼來,身體綿軟的彷彿這一瞬間已是地老天荒,無法分離。伸手一點點摸在他臉上,柔聲道:“我盼了你這麼久……今天才明白,爲什麼我會從那麼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裡,原來就是爲了能夠遇見你……這輩子,都不要再這樣離開我……”

胤禟輕輕地回握住我的手,語氣虛遠,靜靜地道:“蒙古的草原天高雲暖,風吹草低,牛羊成羣。在江蘇的這三個月裡,我從未覺得日子這樣漫長過,我千百次地想過,等我回來,我們便一起去草原,養些小馬小羊,逐草而居,在那裡曬一輩子的太陽,快活一輩子……”

說着忽呵呵地笑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慢慢鬆手放開我,走遠一些,將腰間佩的火鐮取下打着,引燃了桌上擱着的一支白燭,回頭看着我,微弱的光影映着他面孔,明滅不定,我這纔看清,那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我曾經以爲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和最炙手可熱的權勢相比,沒有什麼可以和最富可敵國的金錢相比。可是,丫頭,若是沒有你,我又要這些東西來作什麼呢?”

“爲什麼當我要放開這一切的時候,你卻先放開了我?”

我腦中昏昏沉沉,恍惚着好像他的話我既明白又不明白,只覺得有件最要緊的事無論如何現在也要告訴他,啞聲叫着:“胤禟……”怔怔地走近他兩步,踉蹌着想要伸手去拉他。他卻猛然向後一躲,語氣森冷,悲笑着道:“丫頭,看看你這身打扮,去了哪裡了?你還肯對我說實話麼?你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心地待我?”

我五內俱焚,好似須臾就要粉身碎骨一般,眼淚汩汩地涌出,只看得清自己的手臂慘白如紙,一味地只想要抓住他的影子。

他哈哈大笑,死死地緊攥着手中白燭,那滾熱的蠟油流溢着燙了他滿手,他卻好像毫無知覺一樣,仍是笑聲不斷,詰問道:“你可知道方纔皇阿瑪下了什麼旨意麼?”

“你後腳剛離開老十三那裡,魏珠的前腳就已經到了養蜂夾道!”

一步步逼近着我,一雙淡灰色的眸中不是傷慟、不是悲慼,只有絕望,最平靜的絕望。

涼漠地呼吸吹拂着我的髮絲,“是明發上諭,皇阿瑪已放了老十三出來了。這回,你求的事可不遠了。”

小腹中的絞痛尖針般地遊走在知覺裡,身後傳來另外的腳步聲,還有溫和的笑語聲——

“你這一趟果然沒有白走,這頭上的傷疤也沒有白留,聖心莫測,可誰也沒想到,你和老十三竟是成了樁孟光慕梁鴻的美事!”

拼盡力氣回過頭去,八阿哥凝身玉立,清雅絕塵,身側是提着燈籠的六月和碧釧。瞧着我猶自咄咄地笑道:“你在這邊爲老十三在皇阿瑪面前授之以情,老四便在那邊指使着蘇州知府任上的陳鵬年連上摺子參奏趙世顯庸不勝任,企圖用河工事務纏住九弟,要他來不及在十四弟出征前趕回來!老四他是眼看着如今十四弟聖眷益隆,怕再借着九弟的智計財力幫襯愈發要將聲望做大啊!”負手譏笑兩聲,“你和老四作的好局!裡應外合,好深密的心思!不成想這回還真叫你們隨了心願去!”

這一字一句一寸寸剜剃着我每一分的骨肉,原來這對我才真是個笑話,最諷刺的笑話。無數雙手推着我向前走的,竟都是懸崖,都是萬劫不復的懸崖。

胤禟冷如冰霜,淡聲對六月道:“好好看着她。”再不看我一眼,大步而去。八阿哥輕輕一笑,甩了袖子也追着胤禟走了。

翳住的太陽一絲絲迴轉着光亮,北風飄蕭中,一場鋪天皓雪終於揚揚而落。

我僅存的一點護住小腹的力氣突然都被抽離,彷彿連生命都在渙散着離去,無力地順着桌邊癱坐下去。衣袍下的雙腿間已是一片溽溼,血液特有的黏熱直蔓延到腳踝上。

碧釧驚恐地捂住了嘴巴,六月尖叫一聲,趔趄着向後退着,被門檻一絆,轉身便要朝外跑去,慌亂地叫道:“奴婢去找九阿哥回來!”

我抖着手把住桌沿,伸手抄起桌上的一隻茶碗,一把在青磚地面上敲碎,反手抵在脖子上,那鋒利的碗茬兒顫顫地割裂着肌膚,卻不覺得疼,聲音細若遊絲,卻淒厲而尖銳:“不許去!誰也不許告訴他,若是說了半個字……我立刻死在這裡,你們也沒命再活着回主子的差事……”

身下的血流越來越多,蠶食吞沒着我和他之間最後的血肉聯繫……

六月哭着將一個血浸的白緞小包裹埋在了院子裡的梅樹下。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真是個安靜的孩子,安靜到沒有來得及帶給我任何孕育她的不適,便已經安靜地走了……

若是能夠長大,她該是個多麼像她阿瑪的漂亮女孩子呢?

我閉着眼睛沉沉地墜入無盡的暗夜。

過了十五,這個冬天的梅花纔開得格外的紅豔……

32.三十二49.四十九51.五十一42.四十二41.四十一29.二十九58.五十八25.二十五35.三十五24.二十四20.二十28.二十八39.三十九26.二十六19.十九22.二十二14.十四3.三3.三13.十三16.十六23.二十三3.三33.三十三3.三5.五10.十26.二十六19.十九25.二十五43.四十三35.三十五18.十八54.五十四23.二十三48.四十八45.四十五51.五十一43.四十三28.二十八27.二十七37.三十七32.三十二8.八39.三十九26.二十六11.十一30.三十10.十44.四十四50.五十9.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4.二十四19.十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1.四十一22.二十二16.十六51.五十一48.四十八33.三十三7.七29.二十九56.五十六13.十三42.四十二7.七52.五十二27.二十七14.十四36.三十六18.十八29.二十九24.二十四12.十二34.三十四19.十九55.五十五34.三十四38.三十八26.二十六21.二十一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9.四十九44.四十四57.五十七33.三十三40.四十8.八37.三十七13.十三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9.三十九34.三十四48.四十八5.五19.十九
32.三十二49.四十九51.五十一42.四十二41.四十一29.二十九58.五十八25.二十五35.三十五24.二十四20.二十28.二十八39.三十九26.二十六19.十九22.二十二14.十四3.三3.三13.十三16.十六23.二十三3.三33.三十三3.三5.五10.十26.二十六19.十九25.二十五43.四十三35.三十五18.十八54.五十四23.二十三48.四十八45.四十五51.五十一43.四十三28.二十八27.二十七37.三十七32.三十二8.八39.三十九26.二十六11.十一30.三十10.十44.四十四50.五十9.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4.二十四19.十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1.四十一22.二十二16.十六51.五十一48.四十八33.三十三7.七29.二十九56.五十六13.十三42.四十二7.七52.五十二27.二十七14.十四36.三十六18.十八29.二十九24.二十四12.十二34.三十四19.十九55.五十五34.三十四38.三十八26.二十六21.二十一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9.四十九44.四十四57.五十七33.三十三40.四十8.八37.三十七13.十三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9.三十九34.三十四48.四十八5.五19.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