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 時交龍潛,纔始立冬,張家口卻已下起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新雪。那張家口乃是出塞關隘, 只需出口北行上區區百里, 已是地勢陡轉, 寒溫有別, 與口內氣候景緻大相迥異。
那雪此時直如扯絮, 紛紛揚揚,愈襯得四野之中空蕩遼遠,清冷蒼涼, 更無半分人蹤車影。忽見兩騎駿馬遠遠自東南方馳來,馬蹄颯沓, 幾不沾地一般, 片時已至關口。
兩人見了道邊界碑, 齊齊兜馬立住,那馬跑的久了, 這時一聲嘶鳴,鼻內哧哧,不斷噴出白氣。當先一人虯髯蓋面,雖樣貌粗豪,卻也英氣勃勃, 勒繮回身, 向身後另一人抱拳道:“九爺, 奴才惟止送您到此了。”
那另一人身形瘦硬, 面容清矍, 只是一雙灰眸內神情冰冷,不免隱帶陰鷙之像。對說話那人微一頷首, 即道:“她並未說清究竟在哪兒麼?”
先頭那人蹙眉稍忖,道:“格格當日只對奴才說,只需出了張家口,九爺自會知道該到哪裡去尋她。”
那後一人微一猶疑,不禁又道:“她當真安然無恙麼?”
先頭那人在馬上恭謹一揖,道:“九爺,奴才此生終究不負格格所託,求九爺速出口北去,也不要辜負格格一片殫心竭慮!”
二人正自說話,卻冷不防那界碑後已慢慢走出一人,一身銀鼠羽緞雪裳,形容消瘦,在兩人身旁雪地上站定,冷冷笑道:“九哥別來可好?弟弟可沒料錯,當日之事果然是永寧設計而爲!”說畢,忍不住按着胸口嗆咳了幾聲,面色青白如紙。 ωwш▪тTk án▪¢ Ο
先頭那濃須之人大吃一驚,忙滾鞍落馬,伏地叩首道:“奴才胡什禮見過怡王爺!”
原來這人正是怡親王允祥,那馬上另一人便是允禟。
允祥垂目冷視着胡什禮道:“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悖逆欺君至此!”他久居親王之尊,話語之中自然而有凜嚴威勢。
胡什禮原本屈膝而跪,這會聽了,反昂身起立,不卑不亢回道:“奴才此生唯恪‘忠信’二字,倘非格格諄諄囑託絕不可爲一時志氣,行事啓人疑竇,奴才早已引頸就戮,以報皇上恩典,也不必王爺今日責問。”
允祥哼了一聲,不再發言,只轉目看向允禟。
允禟卻是表情淡漠,竟似無動於衷一般,側目道:“你從保定一路尾隨而來,怕不只是要說這麼幾句話吧?”
允祥微一怔,道:“原來九哥早已知道。”喟然一嘆,道:“我從前便和永寧說過,你的心智,咱們這些兄弟中實是沒一人及得上。”
允禟聽他說及永寧,冷湛之情不由立時減了幾分,眉眼間反浮上些許溫柔恍惘之色,靜默片刻,放緩聲音向允祥道:“十三弟,永寧她現下到底在哪裡?你肯據實相告麼?”
允祥悽然一笑,隨即冷聲道:“你可再也找她不到了!”允禟大驚,翻身下馬,厲聲道:“你和老四將她怎麼了!”
允祥恨看着他道:“她這輩子皆是因你所誤,爲你所害!你如何還來問我!”
允禟踏上半步,眼內陰狠流轉,道:“你與老四若動她半分,便都用命來還吧!”
允祥笑嘆着搖頭退開些許,笑道:“要她命的不是我們,是你啊!”
“她若不是舍了自己性命死在四哥面前,如何能讓四哥深信你確實已死?如何能夠騙得了四哥?如何騙得了這天下人?”
一言甫畢,放聲大笑,直笑得眼角微潤,“你找不到她了,她的骨灰早已撒遍這塞外的茫茫草原,混在蒙古無邊的土地中,可再也分拆不開了。”
允禟木然聽他說完,伸手撫住心口,竟覺那裡空洞一片,居然並不如何傷痛,向前邁了幾步,卻突然喉中一甜,嘔出一大口鮮血,這才森森笑出聲來。撐着走到馬旁,一躍而上,脣邊微微勾笑,眼前似乎仍有永寧含笑而立,慧黠如魅,不由笑道:“你這丫頭最會使心機算計騙人,這回又藏到哪裡去了?看我還不和上次一樣找你出來!”說罷,一聲清嘯,縱馬徑奔蒙疆而去……
允祥此際才覺再也難忍,眸中終於淚轉而落,“自此後他踏遍萬里大漠,窮盡餘生,心中只欲尋到永寧,可再不會輕易去死了……”閉目仰天長笑,當年熱河初見之情仿若還歷歷在目,紅衣似火,嬌顏勝芳……可怎麼,只一忽,就這樣都過去了呢?
失神地伸出手去,可指尖惟有清風繚繞而過,不禁睜開眼遠遠望去,蒼茫大地盡頭,什麼都已再也不見。允祥脣角輕翹,怔然微笑着道:“永寧,最後,我總算爲你做了件事……”
又:和碩和惠公主。怡親王允祥第四女,幼齡撫育宮中。下嫁喀爾喀土謝圖汗部博爾濟吉特氏多爾濟色布騰,智勇親王丹津多爾濟之子。即歿,年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