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十三

正月末, 阿爸偕振武將軍傅爾丹請旨於喀爾喀邊界莫代察罕搜爾築城囤儲糧餉,喀爾喀再調鐵騎一萬,會盛京烏喇察哈爾、索侖喀喇沁二部, 集結蒙古大軍於草原西北。

春分過後, 康熙以三阿哥、胤禟、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隨駕巡幸京畿, 累月始回。胤祥雖已奉旨開釋, 卻是始終靜居在府內, 這中間沒有領過任何差事。

天氣漸暖,春酣草長,連陽光中都帶了融融的甜甘味道, 灑灑落落地照了滿院,正是一年中難得的所謂曬書的好時節。這日吃過中飯, 我便到院中去翻檢着晾曬在石階上的書籍。

光線是這樣新鮮明媚, 午後靜得沒有一絲風, 只有我穿梭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孤獨而稀薄。

一本本翻過去, 白綿紙的書頁窸窣有聲,似乎還聞得到陳舊的墨香。多少的歲月,最後也只不過是化作了這紙上沒有生氣的文字,留不住的,是那些寫書的人和書中之人的血肉之軀。便如我知道我身邊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 也終將隨這段歷史而遠去。

“綿紙不同施膠的皮料, 吸溼易潮, 你下次再曬應支在竹板上纔好。”驀地, 一個蒼渾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我一愣, 剛欲起身,康熙已在我側旁矮身蹲下, 隨手拿起一冊,伸指疏疏一捻,看着那書頁低吟道:“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閒?”

我微微一想,接道:“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劉伶。”隨即叩拜下去,道:“給皇上請安。”

康熙卻並不看我,目光猶在那書上,自語道:“生忘形,死忘名……也好,曬一曬也好……”

靜了一會兒,纔將書擱回原處,直起身來對我擺了擺手,語氣柔和地道:“起來吧,和朕出宮去走走。”

我不解其意,只得應了聲是,擡頭才發現,今日康熙身邊跟的既不是魏珠也不是陳起敬,卻是幾名一向少見的外侍太監。

康熙並未坐肩輿,只由一名太監在前引着,卻是沿着甬路信步往神武門方向走去。

神武門當值的侍衛早得信開了中門,見了御駕齊刷刷撣袖跪了一地。康熙只道:“不必如此興師動衆,朕不過去景山散散。”

那景山距宮禁極近,原就是內廷後苑,和神武門隔路相望,因此走了不消片刻便已瞧見了壽皇殿。

康熙腳下一頓,那幾名太監即刻會意,恭恭敬敬貓腰遠遠退開,皆站在壽皇殿外的月臺下不再踏前半步。

康熙也不回頭,淡淡地輕聲道:“你隨朕來。”

我低頭答應,跟在他身後朝殿東走去。跨過一進拱門,只見門內別有一院,卻是與壽皇殿的彩漆斑斕大爲相迥,樑無金、鬥無畫,本是一座覆着琉璃瓦的大屋倒透出些許的荒疏破敗。

我又驚又疑,不由道:“皇上……”

康熙慢慢道:“整整二十年了,朕常常都會到這裡來。”默立了會兒,大步向那大屋走過去,我急忙跟了上去。

康熙伸手向那緊閉的屋門一推,那門竟未上鎖,“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一股酸腐潮溼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呼吸一窒。康熙卻似是絲毫不以爲忤,撩了袍襟便邁了進去,我想也不想,也隨他進入屋內。

這屋子極爲空闊,室內數扇長窗皆是關閉不開,雖在白日,也是一室幽暗,幾不可辨物。許久我纔看清,原來這屋子並非不能開窗,實是那窗子已被木條從內盡數釘死,屋內別無他物,只有一張破木架子牀擺在牆角,一蓬灰葛布帳子絛絡稀疏,已爛得不成樣子,房樑上垂滿了灰網蛛絲,地面上雜亂無章地堆了許多稻草,隱隱發出黴敗騷臭之氣。

那牀上斜歪着一人,這會正艱難地爬起身來。康熙面色沉凝,只背手站在屋子正中,靜靜地望着那人,卻不再上前。那人被我們從門外突然帶進來的光亮晃得睜不開眼,擡了只胳膊在臉上遮了遮,猛地膝蓋一彎,卻“咕咚”跪倒,重重地磕頭道:“奴才給皇上請安!”聲音嘶啞尖利,誠惶誠恐,正與宮內各處的宦官一般無二。

我驚異地看了看康熙,心中隱約着似乎猜到了眼前這人是誰,可又不明所以。康熙嘆了口氣,搖頭道:“九公,這麼多年了,你這又是何苦呢?”

那人聽了這話,已嗚嗚咽咽哭出了聲,埋頭伏在地上又連磕了幾個頭,泣道:“奴才樑九公辜負聖恩。”

康熙轉目看向屋外,道:“你這輩子跪得夠多了,起來吧。”

樑九公卻不敢起身,手腳並用膝行到康熙身前,抱住康熙的靴尖哽咽道:“奴才求了皇上二十年,還是那句話,求皇上殺了奴才吧!”

康熙放緩了聲音,道:“朕也還是那句話,朕不會殺你。擡頭!”

樑九公怔了怔,揩着淚慢慢仰起臉來,半開的屋門漏進一線日光,恰映在我側頰之上,樑九公手上一抖,臉色雪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忽回過神來似的對我拼命磕頭道:“奴才見過敏主子,奴才見過敏主子!”語聲悽切,在這暗室之中,直叫人不寒而慄。

我駭了一跳,忙避開一步,急道:“公公錯認了!我並不是敏妃娘娘!”

樑九公聞聲呆了一呆,這才明白過來,木然地擡頭又細看了看我,身子頹然一軟,跌坐在地,喃喃道:“是啊,是奴才錯了,敏主子……她已去了二十年了……怎麼還會同奴才講話呢?”

我心中一酸,只覺他是說不出的可憐。

康熙探下身拉住樑九公,長嘆道:“連你也認錯了,竟連你也認錯了……這許多年了,主子一分的恩,你竟要報以一世的命。”

樑九公悽然笑道:“當年奴才隨侍皇上駐蹕多倫諾爾時,不過還是個小小的雜役太監,敏主子亦是初入宮中,尚在侍奉皇太后,奴才那時因不慣塞外苦寒,在多倫諾爾身染惡疾,幾乎便要死了,若非敏主子用了蒙藥秘方悉心救治奴才,奴才哪裡還有其後多年的聖恩寵眷?敏主子嫺靜溫良,便是那時也從未因爲奴才身份卑微而輕賤過奴才……”

康熙冷冷道:“所以你甘心供她驅使,竟連朕的話也不聽了。”

樑九公砰然叩道:“奴才早已罪不容誅。”

康熙瞥他一眼,道:“朕只要你說個‘錯’字,你只要肯對朕說個‘錯’字,朕立時便放了你,再不會在這裡受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樑九公淚水涔涔而下,渾身顫抖,卻咬牙道:“皇上,這世上對錯,當真一言可判麼?”

康熙慘然一笑,心神激盪,眼內茫茫地痛聲道:“朕只要你認個錯,你竟不肯!”腳步踉蹌,一轉身扶住門框,撐着身子厲聲叫道:“朕只盼你肯明白,可你還是算計朕……爲什麼偏要我們如此,爲什麼……到底是你的錯,還是朕的錯!”

我難過萬分,從不想康熙竟會失態至此,忙上前兩步攙住他,輕聲道:“皇上,還是回宮去吧。”

康熙閉目定了定神,良久才睜眼澀然道:“九公,你老了,朕也老了,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日子呢?朕以後再不會來了,以後再不會問你了,朕現在不殺你,可朕離開的那日,也便是你該離開的日子了……”說罷,把着我手,顫巍巍地往來路蹣跚而回。

走出十數丈,方聽見背後樑九公嘶啞地悲號:“皇上啊……”

康熙腳下不停,轉過壽皇殿去,那喊聲越來越低,終於也隨着宮殿臺閣間掠過的風聲,消失無跡。

扶着康熙才走過景和門,便見魏珠已堆着笑迎了過來,顯是已在此張望了多時,弓身紮了個安,笑秉道:“皇上,九阿哥、內閣學士蔣廷錫,及那法蘭西的傳教士杜德美正在乾清門外候旨。”

康熙“哦”了一聲,略一思索,即道:“叫他們進來吧!”

魏珠應下,奔乾清門外傳旨而去。我忙低頭道:“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喟然嘆了口氣,被我扶在手中的臂膀微微顫動,皺眉看着我,低聲道:“朕今歲以來,這右臂便會時常抖得厲害,寫字握物都竟爾不能,甚爲不雅。永寧你攙朕進去,朕不想失儀人前。”話到最後,竟有悽楚懇求之意。

我微一怔,知道他這是七情所傷,心氣消結之徵,心中大爲不忍,只得答道:“是。”

進入乾清宮時,三人已等在正殿中。除胤禟外,一人起花珊瑚頂戴、錦雞補服,五十餘歲的年紀,想來便是從二品的內閣學士蔣廷錫。另一人金髮碧眼、高鼻凹目,一襲長袍束帶,肩頭圍了領黑色斗篷,胸前佩着一掛十字架,懷中抱了厚厚一卷圖軸,該應就是方纔魏珠口中的傳教士杜德美。

三人聽見康熙進來,俱恭謹地伏身跪地叩首,連那杜德美也操着半生不熟地中文說道:“給皇帝陛下請安!”

康熙道:“都起來吧!”便由我攙着走到殿中那盤龍錯金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死死扣在扶手之上,牢牢攥住。我垂頭腳下微挪,立於他椅旁,不經意遮在他手前。

三人磕頭站起,擡眼看見我在康熙身側,胤禟與蔣廷錫皆是面上一震,蔣廷錫是向執儒禮的文人,不由臉色大窘,趕忙又低下頭去只尷尬地盯住自己官靴的鞋面。胤禟淡淡轉開目光,又復沉靜如水。反是那杜德美西式作風,咂舌笑讚道:“皇帝陛下好漂亮的女兒。”

康熙呵呵一笑,對杜德美道:“她並不是朕的女兒,而是我國蒙古郡王家的格格。”

杜德美頻頻點頭,口中連連咕噥有聲,卻又說的皆是外語了。康熙擡手指了指胤禟,道:“老九。”

胤禟應了聲“嗻”,上前一步,譯道:“杜德美神父是說我大清□□顯赫,果然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皆是仰慕拜服之詞。”

康熙點了點頭,捋須道:“‘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此八字果然說得不錯!朕自康熙四十七年開始,諭杜神父等傳教士分赴蒙古各部、中國各省,遍覽山水城廓,用西學量法,繪畫地圖,迄今費十餘年心力,想不到今日終得告成。亦算是將我大清億萬裡之寰宇壯闊盡收尺寸之中了!”

蔣廷錫彎身道:“皇上以生知之聖,殫格致之功,此舉實乃萬世不刊之績也。臣等蒙荷皇上教思不倦,已將所勘得之形勝繪於卷軸之上,今呈各省地圖小樣,表進御覽。”

說罷向杜德美頷首示意,杜德美伸手將懷中一份卷軸一邊交在胤禟手中,自己擎了另一邊慢慢撤開,隨着他腳下一步步退移,那繪在明黃砑光江東紙上的皇輿全覽圖也一分分延展開來。

杜德美頗有得色,騰出一隻手,指了那圖中各處標誌徑自說個不停,只是手上立時便顯得忙不過來,康熙見狀笑了笑,轉頭喚我道:“永寧。”

我忙屈膝應是,走上幾步,伸手從杜德美手中接過那地圖的一端,杜德美撫胸行了一禮,用生硬的中文咧嘴笑道:“勞駕格格。”

我道聲不敢,手上稍稍用力,將那地圖扯緊,卻只覺那捲頭軸柄握在掌中寒冷似冰,勻細堅韌的紙面滑如春水,卻從另一端傳來止不住的隱隱顫抖。

原來,隔住我們的終於還是手中這一幅六合八方、萬里江山。原來,終於還是這樣的咫尺天涯。

只聽胤禟在不斷傳譯杜德美所言,“皇帝陛下以恩德待人,絲毫不把我們視爲外人,使我們把中國當成了自己真正的祖國,把自己當成了您忠實的臣民。皇帝陛下命我們考察山河經絡、州縣方隅,經過我們多年測量和整理修正,終於不負您所託,由蔣大人的生花妙筆繪就了這各省共四十一幅地圖。”

見康熙眯眼細看,又道:“此圖乃按刻度比例所成,一度爲地距二百里。”

蔣廷錫接着解釋道:“由此即可定晝夜之長短、節氣之先後、日食之分秒時刻及都邑之遠近方位,正是天道地道兼而有之。”

隨即跪地又道:“唐之韓昌黎曾謂,‘天子神聖,威武慈仁,子養億兆人庶,無有親疏遠邇;雖在萬里之外,嶺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間,輦轂之下’。今皇上精求博考,此圖之山川水脈俱與禹貢相合,可見皇上之睿智亦從來所未有,實古天子亦不及也!”

康熙待這些溢美之詞並不甚上心,對胤禟道:“取蘇浙地區的來看。”

胤禟應承着將全圖徐徐向我這邊卷着收起,我耳畔無聲,微低了頭,眼看那一雙手一點點離近,心頭焦痛難當,只覺那手指冰冰涼涼在我手上輕輕一挨,迅即離開,只淡淡一句:“拿好。”

紙軸本輕,可此時捧在手中卻如千鈞,好似要就這樣將我一寸寸壓成灰燼,竟似再無力抱住。

杜德美又撿了一張略小些的圖樣展開遞在康熙面前,忽見外間當值通傳的太監李增進來回道:“皇上,十三阿哥來了。”

康熙在我身上一掃,揮手道:“叫。”

李增領旨自去宣胤祥,康熙側頭向胤禟道:“老九你前次纔去了江蘇,可看看這圖上所繪漕路如何?”

胤禟躬身應下,垂手走到圖邊看過,道:“此圖上蘇浙兩地所隸屬的海汛江防、戍臺津鎖都是纖悉畢載。日前工部已回奏,堤壩工程上月已竣,江南漕船此時應已過完。”

康熙“嗯”了一聲,道:“既如此,朕知道了,你與楊孫、杜神父都跪安吧!”

楊孫乃是蔣廷錫之字,這時見康熙喚得親近,不由早受寵若驚,當下和胤禟、杜德美一起又跪應了,才先後卻退而出。

胤禟三人才剛退出,胤祥已由李增引着趨行而入,甫一進殿,已倒頭拜倒,道:“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聲音雖洪朗卻又透着極其的慎微,目中穩練,絕不稍瞬,也未向我望上半分。

康熙盯了他一會兒,才道:“起來回話。”

胤祥“嗻”一聲,直起身來,膝頭皺澀,也強自忍住,只小心在下首站了。

康熙道:“朕初春時沿河道巡京畿,曾見通州倉內貯米甚多,方纔九阿哥亦回說各省漕糧亦無虧欠,如今天時漸熱,若糧米再積,只怕會致紅朽,反不妥了,依你瞧,該如何辦理?”

我原想康熙久未見胤祥,又逢胤祥剛剛開釋,這時見他,必是要以嚴詞警戒訓導於他,卻不想竟是問的差事,倒與問其他阿哥話並無兩樣。

胤祥也是一怔,但一頓之下,立即回道:“若按往年各地漕運路程時間計算,此時惟有湖廣、江西漕糧應還在路上,兒子認爲,可將此二處漕糧截留當地,貯地方倉中。遇米價騰貴之年,將此貯米或減價售賣,或行散賑百姓,則民人得沾實惠。如蠲免地丁錢糧,不過於田多富戶有益,其無地窮民並無實惠可言。米榖甚屬緊要,不可不爲預備。兒子放肆說一句,雖年來豐收,米價低賤,但又豈能必期歲歲大有?應將久遠裨益之處預行籌劃纔是。”

一番話條理晰明,極是得體。康熙略一沉吟,道:“令總漕將江西、湖廣所運米糧,由蘇州截留十萬石,鎮江截留三萬石,江寧截留十五萬石,淮安截留五萬石,安慶截留十萬石,交地方加緊收貯,以備動用。”停了停,又道:“老十三……你去戶部辦這差事吧!”

胤祥始終謙身立着,聽了這末一句,肩頭不可察覺地一抖,立時大聲道:“兒子領旨!”

康熙吁了口氣,一時目中迷離,注視了胤祥片刻,才淡然道:“都跪安吧。”語氣舒緩,竟是十分慈藹。

胤祥與我彎腰退出乾清宮正殿,胤祥不敢回頭多留,低聲囑咐着我道:“你自己保重。”我輕聲“嗯”了一下,胤祥又向我淡淡一笑,才返身走了。

我靜立在空曠的殿前,清風拂過衣角,紫禁城外一輪偏西斜陽正是將墜未墜,映得漫天金紅,只有萬千宮闕猶自靜穆深閎。

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

四月上,率部取青海入藏的十四阿哥、撫遠大將軍胤禎才駐西寧,還未用兵,即上疏連參料理西寧兵餉的吏部侍郎色爾圖與都統胡錫圖,謂其二人並不實心辦事,扣剋兵丁銀兩,敲詐官吏,騷擾百姓,以致兵無紀律,人馬傷損,請將其二人革職嚴審。康熙接折勃然大怒,硃批了“情殊可惡”四字,對這兩人一概如十四阿哥所奏處置。羣臣唯唯而從,皆是莫敢置喙,只有三阿哥爲此耿耿不樂了許久。

夏日漸長,不覺已是端午。這日近晌,延禧宮的丫頭白芷笑吟吟地跑來,說是宜妃找我過去坐會兒,驕陽正濃,神倦易怠,左右無事,我答應着,也沒要六月跟着,便隨她去了。

這時辰原本宮中各處爲避暑盛,都是鴉雀無聲。惟延禧宮裡是笑語盈盈,我與白芷過了穿堂,便看見宜妃身邊另外的兩個大丫頭黃芩、紫菀正坐在迴廊下說話,見了我來,都笑着迎起身道:“格格來了。”

院內一架葡萄藤蔓,清陰翠幕似的覆了滿檐,雖還未長成,也是粒粒如綠珠般晶透。

我聽屋內隱有語聲,一個清潤爽朗,正是宜妃,還有一個卻是溫馴嬌媚,只是音調極低,微不可辨。不由腳下略一停,黃芩笑道:“格格快進去吧,娘娘正等着呢。”

我含笑一點頭,白芷撩了玻璃珠簾子,我向內走了幾步,見了屋中人卻不禁一怔,迷迷糊糊只覺得腿上發硬,呆了呆,才朝着宜妃徐徐福下去,道:“給宜妃娘娘請安。”鼻息間卻皆是要將人溺斃一般的熟悉樟腦香。

木然地側過身,低着頭又道:“給九爺請安。”

胤禟並未作聲,淡漠地點了點頭,宜妃伸手拉了我起來,笑道:“永寧你看這是誰!”

我轉目一看,卻是輕輕巧巧的一人站在她身旁,穿着緗色裙子,套了件夾紗比甲,插金戴銀,見了我只笑道:“可是好久不見格格了。”鶯聲燕語,正是我方纔聽到說話的那人。

我又瞧了她片刻,方訝然脫口道:“蓮升!”目光隨即向下移去,衣裳雖寬大,卻也看得出她腰腹間微微隆起,已顯孕像。

蓮升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下意識伸手輕撫在小腹上,面上微紅,笑別過臉去。宜妃忙道:“還站着作什麼,都坐下說話吧。”挽了蓮升又笑道:“我這九阿哥府上自打康熙五十年後可就沒有添過丁了,這孩子有福,恰是有在正月,難得這十月間總算又要多一口人了。”

蓮升頰似紅雲,輕聲道:“只盼給額娘添個孫兒。”

宜妃亦笑道:“便是格格額娘也歡喜得很呢!”

我靜靜坐聽着,轉頭望向屋外,只見濃蔭匝地,正是花葉繁茂,滿耳蟬聲,那斑駁的陽光灑落在腳邊,恍惚地好似這就是個永遠醒轉不了的夢,而心,已像柔軟的棉朵,一點點被撕扯着,疼入四肢百骸。

孩子……似乎在很遙遠的以前,我也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也曾經這樣熱切地歡喜過、期盼過她。

可我還是失去了所有。我的額娘、我的孩子,還有你。我還有什麼呢?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

朦朧間聽到宜妃在叫我,“永寧,永寧!”

笑了笑,平靜地回頭答道:“是。”

宜妃道:“今日是端陽,人常說‘仲夏端午,烹鶩角黍’,蓮升是新媳婦,特意下廚親手包的甜糉送過來,我因爲知道你喜歡吃這些,就叫你來一起嚐嚐的。”

說罷,招呼着小丫頭紅藤端了瓷碟上來,又從蓮升帶來的大紅油漆食盒裡揀了甜糉出來,依次剝了葦葉放好。澄黃的黍米裹了棗子,粘軟香滑,正是取得“黃金裹瑪瑙”的好口彩。

蓮升先給宜妃端了,又替胤禟端了一碟,胤禟接下,只擱在桌上,卻不去嘗,眼中寂寂,默然不語,不知看向何處。蓮升咬了咬嘴脣,只作不見,屏聲走回宜妃跟前。

宜妃瞥了眼胤禟,拉過蓮升好言安撫着道:“這黃黍性味甘平,是屬寒的東西,你如今氣虛,並不相宜,額娘給你留了乳酪,回頭單給你送去。”

蓮升忙福身謝過,我心中一動,託了瓷碟,打趣着笑道:“食物藥材皆有性效,互有生克,想不到娘娘也看過本草。”

宜妃脣邊一勾,默了一下,搖頭莞爾道:“我哪裡懂什麼本草不本草的,原本都是聽宮裡老嬤嬤講過才知道的。”

我抿嘴一笑,垂下眼瞼,手中一支白銀的小羹匙戳在甜糉上,兀自雪亮刺目。

忽聽見門外紫菀回道:“娘娘,五阿哥剛使人來說,過會兒要過來。”

宜妃聽了十分高興,蓮升卻頗爲侷促,踟躇着向宜妃道:“五爺過來,我身子不便,自該回避,正好也應到德妃娘娘那裡請安纔是。”

宜妃想了想,遂道:“你原是永和宮出來的,這是應該的。”

蓮升答應着,領了個小丫頭往永和宮去了。

我心亂如麻,也不願再留,剛想告辭,卻見胤禟突地起身走到面前,回身一攔,正站在我與宜妃之間,隨即腕上一疼,竟已被他用力攥住,那馬蹄袖緣遮在手背上,絲毫也看不出袖內的異樣,只那淡灰的眼眸冷漠如冰,仿似一條鑽心入骨的蛇,死死地勒住我,噙着絲冷笑道:“何不再坐會兒?”

我喉頭隱隱發甜,一顆心痠痛的全無是處,胸口冰涼,卻微笑着回道:“也好,正好我也許久沒見五爺了。”

正說話間,胤祺已健步走了進來,見了我與胤禟,臉上一緊,隨即不動聲色的朝宜妃單膝跪了下去,道:“兒子給額娘請安!”站起身綰着袖子才若無其事地道:“原來九弟和永寧也在。”

我忙道:“見過五爺。”

胤禟慢慢鬆手背在身後,踱開幾步,道:“五哥可是回王掞、陶彝那事去了?”

胤祺吐出口氣,偏身在椅上坐了,先捧茶喝了幾口,才嘆道:“可不就是,這王掞年初就因爲密疏復立二哥爲儲君之事捱了駁斥,皇阿瑪已罵了他企圖藉此邀榮。誰知他揹負恩典,不思悔改,又聯絡着這御史陶彝一干人再行條奏,前幾日居然還慫恿了一羣下第舉子跑到會試副主考李紱門前,喧鬧什麼‘爲國爲君’之言,實是可惡!”

胤禟轉着指上的白玉扳指,皺眉哼道:“他們不過是不成氣候的人,都是自取其辱罷了!”

胤祺沉吟道:“如今西陲用兵,自然會有人揣了心思在這事上打主意。皇阿瑪是看在王掞老邁的份兒上才未殺他,方纔已傳旨將其子王奕清並陶彝等發爲額外章京,遣往軍前效力去了。只可惜那李紱進士出身,本是個謙謙君子,也受了此事牽連。我愛惜他是個做學問的人才,在皇阿瑪跟前好歹求了半天,才從輕論了個溺職罪名,革職了事,總算免了他到軍前去生死未卜。”

胤禟冷笑兩聲,道:“人心叵測,所謂負心最是讀書人,既能攪在這事中的,何來君子?五哥焉知它日他必會以赤誠報答你?”

胤祺聞言面色不悅,剛要再說,宜妃已轉圜着道:“大節下的,親兄弟兩個何必非要冷言冷語的掃興。”

兩人聽了,都垂手應了聲“是。”

我立起身向宜妃笑道:“娘娘與兩位阿哥說話,永寧不擾,先回了。”

宜妃並不強留,又略寒暄兩句,就任我拜辭而出。

赤日當天,灼曬的萬物都好似虛渺着沒有了形跡,我腳下飄浮,支撐着出了延禧宮,趕忙一把扶在宮牆上,纔不至於頭暈眼花地摔倒,平復着倒吸了幾口冷氣,反不覺笑起來,直笑得肋間掣痛,滾下淚來。

忽然肩頭上一扳,已被人捏握着攬入懷中,耳畔似是輕輕一嘆,只聽胤禟低聲問道:“爲什麼要哭?”

我淚眼模糊,卻哽咽着笑到渾身打顫,厲聲叫道:“我是嫉妒!我是恨你!可成麼?”

陽光白得耀眼,周遭靜無人聲,一瞬間他已瘋狂地吻了下來,咬噬着、撕裂着……錐心地悲哀。口腔裡瀰漫着血腥的味道,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只彷彿,我們這一生只剩下了眼前,任誰都不再重要,任什麼都不在眼裡……只有這最原始而終極的佔有。

我恨着你,我愛着你,究竟哪個更多?

胤禟將我稍放開些,靜靜地道:“原來我還是放不開你。”

我心神激盪,仰起臉來望着他輕聲道:“若有一日爲了你想要的,你會殺我麼?”

胤禟注視着我靜默半晌,又向我身後遙遙望去,忽而惻惻一笑,神色轉爲冰冷,下頦微揚,森然道:“我會。”

說罷,伸手將我用力向後一推,我情思迷亂,周身無力,趔趄着竟未跌倒,也不知是被誰在後面一把接住,眼中卻只看到他冷聲大笑着走遠了……

53.五十三39.三十九54.五十四19.十九16.十六53.五十三40.四十58.五十八15.十五21.二十一3.三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7.三十七50.五十16.十六45.四十五37.三十七41.四十一32.三十二19.十九21.二十一12.十二58.五十八29.二十九6.六53.五十三37.三十七9.九28.二十八3.三27.二十七4.四12.十二29.二十九11.十一13.十三6.六48.四十八2.二58.五十八58.五十八42.四十二35.三十五35.三十五35.三十五10.十7.七57.五十七30.三十44.四十四10.十30.三十7.七50.五十24.二十四42.四十二52.五十二23.二十三13.十三56.五十六20.二十15.十五36.三十六19.十九27.二十七4.四40.四十50.五十57.五十七5.五39.三十九12.十二32.三十二10.十41.四十一20.二十55.五十五29.二十九7.七28.二十八24.二十四2.二2.二14.十四45.四十五48.四十八31.三十一15.十五23.二十三42.四十二20.二十37.三十七20.二十26.二十六9.九32.三十二27.二十七55.五十五3.三
53.五十三39.三十九54.五十四19.十九16.十六53.五十三40.四十58.五十八15.十五21.二十一3.三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37.三十七50.五十16.十六45.四十五37.三十七41.四十一32.三十二19.十九21.二十一12.十二58.五十八29.二十九6.六53.五十三37.三十七9.九28.二十八3.三27.二十七4.四12.十二29.二十九11.十一13.十三6.六48.四十八2.二58.五十八58.五十八42.四十二35.三十五35.三十五35.三十五10.十7.七57.五十七30.三十44.四十四10.十30.三十7.七50.五十24.二十四42.四十二52.五十二23.二十三13.十三56.五十六20.二十15.十五36.三十六19.十九27.二十七4.四40.四十50.五十57.五十七5.五39.三十九12.十二32.三十二10.十41.四十一20.二十55.五十五29.二十九7.七28.二十八24.二十四2.二2.二14.十四45.四十五48.四十八31.三十一15.十五23.二十三42.四十二20.二十37.三十七20.二十26.二十六9.九32.三十二27.二十七55.五十五3.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