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四十五

身體一忽滾燙如火, 一忽寒冷如冰,彷彿陷入了無邊死水,只能一味地沉溺墜落下去, 而身體裡卻似乎有一股新的生命力在掙扎着離我而去。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附在耳際反覆低語着——“命逢驛馬, 窮此一生, 奔波遷旅, 一場大夢……勘破生死, 就此忘了吧,忘了他吧……”

那聲音繚繞不去,我脣焦口燥, 卻怎樣也動彈不得,急迫間拼命大叫着拒絕道:“不!”腦海倏然清醒, 這纔回過神來, 緩緩睜開眼睛, 身周攏着天青色帳幔,而空氣裡瀰漫着細微的人蔘、丹砂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暗啞的光線下,慧心正抱了一個襁褓無聲啜泣。

我從被內伸出手去,輕輕喚道:“慧心……”慧心怔了一怔,迅即明白過來,踉蹌着過來跪在榻前, 含淚道:“格格!”我拉住她手, 半晌, 轉淚笑道:“慧心, 你將我當親妹子, 我也當你就是親姊姊……我每次這樣覺得時,就不孤單了……”

慧心淚水撲簌簌落在衣襟上, 慌忙又抹去,託了懷中襁褓放到我枕邊,笑道:“這是格格的小阿哥。”

我死死咬着嘴脣,哆嗦着指頭虛觸在孩子的面龐上,只見他兀自睡得正香,兩隻小手握成拳頭舉在腮邊,一張粉團似的小臉,那樣的眉眼,竟和允禟一般無二,心口劇痛,仿如斧鑿刀劈一樣,趕忙將他摟在胸前,又是歡喜可又是悲傷難止。

忽聽門上響動,一名三十出頭的漢裝女子掀簾而入,一身青布衣裳漿洗的極是乾淨,見我醒着,並不慌張,屈膝一福,笑着道:“小格格還真好胃口呢,這才吃飽了。”說着,將懷裡一個紅綢小被子裹得一團遞在慧心臂間,慧心這才笑抱到我跟前,眨着眼對我笑道:“奴婢說得可是不錯吧,這是另一個小格格。”

我忙轉頭仔細看去,這孩子玉雪嬌憨,眉目清潤,竟宛然肖似額孃的模樣。心裡不由一酸,慧心點着孩子的小鼻子,輕晃着臂彎,笑道:“小格格可是十足十的像格格你呢!”

那漢裝女子便是奶母,這時也跟着笑了起來,道:“這對小娃娃生的這般可愛,怪不得怡王爺高興得都合不上嘴了,不要說做父母的了,真是任誰都喜歡得很吶。”

慧心臉上一僵,卻不瞬睫看我,只不動聲色地道:“你先下去歇着吧,若有吩咐我再喚你就是。”

那奶母應了一聲,又向我福了福,方退了出去。

慧心見那奶母走開,這才嘆了口氣,抱着孩子在榻邊斜簽着坐下,道:“格格,你可想過以後怎麼辦麼?”

我投目望向帳頂,那一朵朵暗紋的纏枝蓮花真得便像是繁花似錦一般絢爛。抱起孩子貼住他的小臉,慢慢道:“慧心,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慧心想了想,道:“格格整整昏睡了三天,今日是八月十七了。”

我微微笑道:“那再過十天,就是九爺的生辰了。”默了片刻,又道:“慧心,你答應我,九爺生辰那日,帶着這兩個孩子回喀爾喀去。”

慧心蹙眉不解道:“格格,這裡距喀爾喀千里之遙,這麼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是叫十三爺送咱們回去麼?”

我一笑不答,闔上眼睛,慢慢道:“慧心,我累了,要休息了……帶孩子走吧……”

一連幾日間,允祥雖不便進來看我,但每日除了膳食,還着意叮嚀備了當歸、百草霜之物與我服用。

我精神漸好,孩子也越來越是白胖健壯,我喜不自禁,每日都只盼能再多抱上一會兒,再多看上一陣纔好。這日午間,孩子吃足了都在悠車裡睡覺,我連日趕着給孩子裁出了兩件小衣衫,只怕耽擱了工夫來不及做好,也未休息,坐在窗下繡着小衫子胸口上的一對萬字佛手花樣,取得正是福壽久長的好意頭。正自凝神手中針線,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邊叫了一聲:“寧姑姑!”

我本是一心專注,這時被人一叫,不由針尖一偏,刺入指腹,一滴血珠立時將那藍綢衣衫上暈紅了一點。

忙含住手指仰面看去,只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正立在身前,笑吟吟看着我。我愣了一忽,這才道:“小阿哥!”隨即莞爾笑道:“現在也要叫四爺纔是了。”一語言畢,忽然片刻恍惚,彷彿面前這孩子和許久前那一個同樣被這般稱呼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起,竟是惘然不能分清了。

那男孩子正是皇四子弘曆,幾年不見,容貌生得與雍正更加相象,氣度穩凝,卓然軒昂。這時笑向我道:“弘曆幼時蒙皇祖慈恩眷顧,可總忘不了姑姑當日一言教誨。”

說着走到悠車邊,好奇地探頭瞧着兩個孩子道:“姑姑,他們叫什麼名字啊?”我見他本是舉止端凝如大人,這時見了小孩子忍不住興高采烈的模樣卻又流露出少年心性,不禁也童心大熾,轉着眼珠兒笑道:“男孩子小名叫布日固德,大名叫無忌;女孩子小名叫圖婭,大名叫不悔。”話音一落,自己卻呆了一呆,抿脣一笑,低下頭繼續縫着衣衫。

弘曆卻是若有所思,仍自喃喃念道:“不悔,不悔……”

我聽他沉吟,忽而心中一跳,盯着他道:“四阿哥是和誰一道來的?”

弘曆神情從容,笑道:“是我自己惦記姑姑了。”

我淡淡“哦”了一聲,不復再問。弘曆笑道:“皇阿瑪常說姑姑聰明,果然連給小娃娃起出來的名字也……也是這般……”撓了撓頭,卻有些不知如何措辭起來,我笑道:“是不是——也是這般古怪?”

弘曆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一笑,我道:“這是我從前從書上瞧來的。”

弘曆奇道:“可是誰寫的書?會有這樣有趣的名字。”

我停針出了一回神,道:“那是江南一位姓查的先生寫的書。他的筆下有‘英雄事業春千斛,烈士豪情劍一雙’,幻情壯採,豪氣干雲。”

弘曆一時頗有些神思遐往,但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神情一斂,冷聲道:“今歲鄉試,江西大省正考官查嗣廷所出題目,心懷怨望澆薄乖張,又於皇祖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竟以荒唐捏造之言而影射譏刺時事!姑姑說的這個查先生,可就是這個海寧袁花查家的人麼!”

我略一思索,不答反問道:“四阿哥可聽過周易繫辭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一句麼?”

弘曆微一怔忡,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擡頭時雙眸神采飛揚,展顏道:“姑姑,我想明白啦,這天下人雖有百樣的想法,千般的智謀,可天下終歸只能一統,這是怎樣都改不了的大勢所趨。用人之大節決非籩豆之事,人之所以爲國家用者才也,而才技能益於國家者德也,纔可長奸亦可行善。就好比這些讀書人,只要善加導引,以其口筆,昭示天下,垂訓後人,反可爲宗社安定之所用。人心穩和,風俗淳厚,纔可國安物阜,生民樂業。到時候這句話便可變作‘天下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了,姑姑你說,可是也不是?”

我頷首道:“四阿哥善謀善斷,實在是兆姓萬民之福。”

弘曆嘻嘻一笑,與我又隨興談笑片刻,方作別而去。

我起身推窗遠望他身形漸去,這才發覺竟早已是斜陽將沒,薄暮藹藹。

我身體逐日好轉,用言語與一些在此服侍的婢女嬤嬤試探之下,已知現下所居之處乃是直隸總督署左近的一間大宅,本是當地一名商賈鉅富所有,後那商賈獲罪家敗,宅院便被充爲衙署行館,接待往來高官貴戚。

因節氣已過寒露,白日裡秋涼漸濃,二十五日這天竟綿綿下起了細雨,雨幕如絲,打得青石地面上騰起薄霧般的煙氣來,溼冷沁骨。

這日奶母先抱了小圖婭去餵哺,待她吃飽後又抱了小布日固德走。豈知去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回,而小圖婭咿呀有聲,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轉着,如何也不肯睡,只要一放進悠車裡便要癟着小嘴哭鬧,我無可奈何,只得將她抱在懷裡軟語哄逗。

我惦記着布日固德,可又離不得圖婭,偏這時慧心又不在身邊,心中不知爲何越發焦慮難安起來,想了一想,尋了頂小斗篷出來將圖婭裹嚴,便出了房門去找奶母。那奶母住在西耳房內,與我所住廂房實則本近,只需走過院心便是。我順了迴廊一徑走去,適值那雨隨風勢,飛入廊內,星星點點落在我和圖婭面上,圖婭甚覺新奇好玩,露出粉紅的小牙牀咯咯而笑。我見她笑得開心,腳下也不禁緩了一緩,卻忽聽得院內似有馬兒響鼻聲嘶嘶傳來,不由轉頭看去,卻正見那垂花門旁拴了一騎,紫繮金轡,那馬蹄馬臀上濺了新泥,而一行官靴留下的足印正是沿路向西耳房而去。

腦中嗡得轟響,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趔趄着退了幾步,抱緊孩子轉身就朝回跑去,一口氣奔回房內,恰遇到慧心同時進來,見我驚懼萬分,不由問道:“格格你怎麼了?”我瞪大眼睛閉口不答,將孩子交在她手裡,打開箱屜急忙拿了早就備下的衣裳金銀,系成一包也塞進她手中。慧心吃驚地道:“格格你這是要作什麼!”

我把着她胳膊呆了一瞬,“撲通”一下跪在她身前,雙手墊額鄭重磕了個頭,慧心大驚失色,也忙跪下道:“格格!”我望着她道:“慧心你趕快帶圖婭回喀爾喀去,現在就走,一會兒也不要耽擱,再晚……只怕連她也保不住了……”轉眸向孩子一看,圖婭吮了小小的拇指天真無邪地也正看着我,心頭剎那痛徹,眼前只覺淚光瑩瑩,慌忙扭臉收回目光,再不敢瞧。

慧心此刻已然明白過來,哽咽道:“格格放心,只要奴婢有一口氣在,必將小格格平安帶回喀爾喀!”說罷,抱了孩子向我深深一躬,起身將圖婭裹入胸前衣內,用腰間綢巾纏繞縛緊。我攜了她手快步走到垂花門側,抽了小銀刀出來將那匹馬的繮繩一把割斷,又將包袱在鞍後掖牢,慧心輕縱上馬,提繮在我身邊繞了一週,眼中盈然垂淚,依依不捨,我伸手在那馬臀上擊了一掌,微笑道:“去吧!”

那馬本是萬中選一,神駿非常,這時一擊之下更是性發,望空長鳴,四蹄一展,闖過院門便飛躍馳去,片時即已無蹤。

那雨水此刻下得更密,四下寂靜無息,惟只雨聲瀝瀝,橫生荒冷。我理了理鬢邊有些凌亂的髮絲,轉身向西耳房走去。

那房門只是虛掩,並未關住,我輕輕推門撩起簾子走了進去。

屋內闊只丈餘,一望而盡,門邊地上這時倒伏着一人,身子僵硬,動也不動,臉雖歪向裡面,可那一身青布漢裝,猶能認出就是奶母。

我平靜地從她屍身上跨過,一步步向着屋中背坐着的那人走過去。那人聞我腳步,背心上微微輕顫不止,卻是慢慢從椅上回過身來,懷中一卷錦緞小被,抱的正是我的兒子。

我牙關咯咯發抖,伸出雙臂,冷冷對他笑道:“怡王爺,還是我自己來抱抱孩子吧!”

允祥沒有絲毫表情,看了我一會兒,道:“永寧,從今日開始,你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喚我一聲十三爺了……”

我情思悽楚,淚水滾滾而下,厲聲道:“是他叫你這麼做的麼!”

允祥默然良久,緩緩起身走到我面前,將孩子放在我臂內,道:“這孩子身上流的是愛新覺羅家的血,他是我大清的皇家子孫,你以爲難道真能夠就此任他平安地活下去麼?與其來日折磨不幸,不若今日便去……一切都不要開始……”

我向他瞧也不瞧,只是貪婪地看着懷內孩子的臉龐,他那一張小臉上隱籠了一層黑氣,呼吸促急,張了小嘴想哭泣求助,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顯是萬分的痛不可當,全身攣縮搐動着可又不能立時死去。

允祥木然道:“是水銀,沒法可救的。”

我將臉頰挨在他小臉上,似乎還能嗅到他身上軟糯的奶香氣,輕輕搖着手臂柔聲笑道:“好孩子,額娘哄你睡覺吧,睡着了,可就什麼苦惱難過都忘記了。”伸手摸了那柄小銀刀出來,抵在他心口微一用力,刀鋒無聲而入,鮮血滲出,頃刻將那藍綢小衫子上繡的萬字佛手紋染得模糊成一片。

允祥面色慘白,倒退數步,一跤坐翻在地。我緊抱住孩子朝外走去,及至門邊回過頭來,冷淡地看着允祥,一字字道:“勞煩怡王爺奏秉皇上,他既已經來了保定,就說奴才永寧……求見他!”

窗外的天色亮着黑下去,又一分分重新黑着亮起來。我只是坐着一動不動,將孩子緊緊貼抱在心前溫暖着,可他那小小的身體還是在我懷裡一點點的冰涼硬冷了下去。

當第二天的黃昏來臨時,我終於聽到門畔微動,隨即那織繡着行龍雲水的袍擺徐徐盪到了眼前。

我擡起頭看住他,雍正那一雙黑瞳深湛如墨,卻是無波無瀾,只靜靜凝睇着我。我微微一笑,柔聲薄嗔道:“皇上,我盼了你很久了,怎麼纔來?”

雍正眼中一絲稍瞬,即刻不見,語氣和緩,含笑道:“你真的一直等着我來麼?”

我嘆了口氣,道:“我當年應承皇上或三年、或五年便會從西寧回來,難道你當我只是一時哄你的麼?我又騙你作什麼呢?”偏轉開頭,不再看他,猶自默然而坐。

滿室靜謐之中,只能聽到雍正綿長的呼吸細微起伏,漸促又漸緩,良久,他方踱到我對面椅上撂袍坐下,淡淡笑道:“九弟行事,向來心計深沉,邪僻難料,四月間光只盛京地方便查抄出了他大糧莊九所,田地一萬八千畝,從人三百餘名。其餘樂亭、香河、保安、延懷各處的屬人丁口、田產官房更是不計其數。永寧,你不知道,這些也不過是在老十那裡搜出的沒燒掉的字頭摺子上所記,其餘那些再無憑據的還不知有多少。朕雖明知他這些隱行匿舉,可也真是捏不住他實打實的把柄吶!”

我搖頭嘆息道:“這是他執迷不悟了。”

雍正緊盯着我微笑道:“其實許多事,何嘗也不過就是‘執迷不悟’這四個字?”我回望住他,道:“可那未必就是對的,現下我才明白這個道理,卻只怕已經遲了。”

雍正神情淡定,目光平和,並不接言。我見狀悽然一笑,猛得將懷中孩子向他手上一送,俯身跪地,扯着他衣角惻然道:“永寧如今什麼都不敢想,只求皇上幫我好好葬了這個孩子吧!”

雍正面色大震,燙了手一般捧着孩子的屍體,胳膊只不住顫慄,瞠目駭然道:“永寧!”

我扭臉不理,只是掩面哀哀飲泣。雍正長嘆一聲,一遲疑間,還是伸出隻手來撫住我肩頭,軟語道:“你現在懂得了,可也不晚。”

我噎聲道:“這孩子沒了,可也未必不是他的福氣。識託浮泡起,生從愛慾來,我與允禟終究是緣盡於此,前塵往事,一如夢蝶,可見冥冥之中早有因果,這並非人力可以強求。”

雍正靜了少時,面容不興,抱着孩子走到門口,轉頭道:“永寧,明日便是九弟的生辰,你可願再去瞧瞧他麼?”

我咬脣立了一忽,才道:“也好。”雍正舒了口氣,笑着道:“那過了明日,你便和朕回京去吧,從此心中也可再無牽掛。”

凝望着我,似是有些恍惚,慢慢又道:“永寧,這真的還是你麼?朕真的能夠相信你的話麼?”

我盈盈福身,點頭淺淺笑道:“是,我答允下了的,自然不敢欺君妄上……”

我拎着食盒站在直隸總督署門前,連日雨後的天空水洗一般,初升的太陽照着我,四圍只覺一片融融暖意。

胡什禮率了數十精幹侍衛親來把守,總督署的衙役取鑰匙開了小門上互扣住的幾把鐵鎖,我剛欲邁步而入,一旁的胡什禮卻忽而上前,將臂一伸,攔道:“格格莫怪,規矩所在,奴才要看看這盒子裡的東西。”

我冷冷一笑,不急不忙打開盒蓋,譏哂道:“我這裡就是一碗添了□□的湯圓,大人你可也要嚐嚐麼?”

胡什禮頗是尷尬,哼了一聲,氣咻咻調頭大步走開。清風拂過,吹起我身上鵝黃蒙古錦袍的襟角,衙前那百尺杆頭的一面繡金大旗,這時也鼓動着撲拉拉作響,遮的地面上交疊着隱隱一片影動。我目不旁視,自顧便走進院去。

那院內只三間孤落落的矮房,殘破陰森,灰黑色的地磚和牆垣上,生了粘膩的青苔,交錯着新鮮又陳腐的氣味。

我靜站了一會兒,這才提步走入屋中。

允禟坐在窗前,穿了半舊的素緞袍子,背脊依舊挺直,只是身上瘦削得厲害。聞聲擡起頭來,眉目之間彷彿就像我第一眼看到他時一樣——十年燕月歌聲,幾點吳霜鬢影——勾起嘴角,微有笑意,招着手平靜地對我道:“丫頭,你過來。”

我將食盒放在桌上,順從地依言走過去,伏在他膝頭,仰面微笑着道:“我在這裡。每次只要你這樣叫着我,我便聽見了……”

允禟手指涼澀,觸過我的腮邊,笑道:“真是個傻丫頭,不過是個生辰,作什麼穿得這樣子好看,還要搽了胭脂來?”

我心酸如割,已不能控制地涌出淚來,回按住他手背笑道:“九爺,你知道麼?咱們的孩子是個小阿哥,我給他取了名字叫布日固德,只盼他就像是喀爾喀碧空萬里上的雄鷹一般……他和你生得一模一樣,我有了他在身邊,便會像是你永遠都在身邊陪伴着我一樣,到了明年這個時候,他就會追着我喊額娘了……”

允禟戚然笑道:“我可真想看看他……讓他再不要知道過去種種,遠離恨憎,把不該記得的都忘了吧。”

“會忘了的,我們都會忘了的……”我粲然一笑,牽起他手道:“可我答應今年生辰做湯圓給你吃,卻從沒忘記。”

說罷,走回桌邊取了盒內的青瓷碗出來,揭去蓋子捧到允禟手裡,碗內湯水中半浮半沉了幾隻白潤的糯米芝麻湯圓,我笑道:“還好,只是時間久了,有些冷了。”

允禟接過,開懷笑道:“一定香甜得很。”說着已是幾口吃盡,我只抿嘴笑看着他,捏了帕子和從前一樣輕輕替他搌過脣角。

忽聽身後一聲清咳,隨即一人尖着嗓子賠笑道:“奴才給九爺、格格請安了。”

我回頭看去,原來卻是蘇培盛不知何時已進了屋來,手中端的朱漆承盤上正擱了一副杯壺。見我瞧他,忙笑道:“皇上因爲知道今日是九爺的生辰,感念兄弟情懷,心裡惦記不已,特著奴才賞了這上好的紹興善釀來。”

我笑道:“勞煩蘇公公跑一遭了。”蘇培盛連忙哈腰道:“奴才可不敢當。”將那承盤並着桌邊放好,退後幾步,卻仍舊站立不去。

允禟哼笑一聲,半眯了眼睛道:“他這一世倒總是這樣謹慎周全。”伸手拿了酒杯,向我一看,我已然會意,也是一笑,執了酒壺,將他手中的盅子斟滿。那酒液澄黃,濃厚醇香,果不負經年苦心窖藏。

允禟淡淡一笑,仰頭幹盡。

蘇培盛鬆了口氣似的,弓身道:“奴才先告退了。”這才一徑卻退而去。

允禟看也不看他,只對我笑道:“丫頭,今年這個生辰,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向懷中掏出個絲絹小包,輕輕地在掌心打開,我視線所及,已是悲辛徹骨,淚水連串滑落。他從那絹包裡捻起銀鎖仔細掛入我頸中,注視了我片刻,驀然展臂用力將我攬入胸前,“這一生,終究是我對不住你,你戴着它,纔好讓我在萬千人海中再找到你。”

我埋在他心口,胃內的絞痛開始漸漸彌散開來,似乎只有拼命緊擁住他才能夠壓止,輕聲道:“你總望我平安喜樂,我如今可都做到了……允禟,我等着你來,再不教此生之約空自相許……”

走出院門,陽光還是那麼和煦遍灑,林立的隨駕侍衛中央,雍正正負手相待。我腳下虛浮,背上早已被冷汗沁透,可還是一步步穩穩走到他身邊,立定了嫣然笑道:“皇上,這總督署東面的小山上植了滿坡海棠,這時節最是美麗不過,離此極近,你和永寧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雍正見我神色溫和,並無異樣,不禁欣然答道:“京中園子裡的風景頗多矯揉,全無天然趣味,朕亦不喜,既出來了,索性一走也好。”

當下伴我來到坡下,雍正見那坡勢徐緩,面積也並不甚廣,即命衆人只在原地等候,自與我徒步走上坡頂。果然便見那一棵棵大蓬的海棠,扶搖相生,花葉繽紛,墜在枝椏間的黃綠果子,也是晶瑩碧透。

雍正心曠神怡,向前漫步而行,回頭笑對我道:“永寧,你可還記得麼?那一年在養蜂夾道,我悄悄去瞧十三弟,卻無意中立在門外聽見了你和他講的那個大清門的笑話,那一天,也是這樣好的天氣……”

我鼻中一陣腥熱,哆嗦着手慌忙抹去流出的血絲,笑了笑,道:“皇上記性真好,可惜永寧卻已經都忘了……”一語未完,呼吸漸窒,只覺再也難以維持,蹣跚走了幾步,腿上無力癱軟,終於一跤摔倒。雍正大驚失色,忙搶過來半扶起我,慌亂地用手擦拭着我口鼻中不住溢出的黑色血塊,竟連那龍袍上濺了斑斑點點也是不顧,急聲道:“永寧,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這時突聽見坡下一陣熙攘紛亂,就見一人推開一衆侍衛瘋了一般踉蹌着奔了上來,跑到跟前,一下撲跪在地,辮髮散亂,面色惶迫,原來竟是允祺。從雍正手中奪過我來一把死死摟住,哭喊道:“永寧,你爲什麼還是要和他一起死!爲什麼最後還是要如此啊!”

雍正這時彷彿才明白過來,道:“永寧,你究竟瞞着朕服了什麼?”

我喘息着蔑然道:“奴才回皇上……是水銀……”

雍正渾身劇顫,怔忡恍惚間不覺也隨着允祺道:“你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啊?”允祺雙目通紅,恨聲冷笑道:“皇上要九弟死,難道永寧還會獨活麼?”

雍正歪歪斜斜倒退了數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大叫道:“劉勝芳!對,從前也是劉勝芳能救永寧!”轉頭向方纔追着允祺而來的侍衛厲聲喝道:“快!快馬速傳劉勝芳來!告訴他這是聖旨!”那些侍衛大愕,面面相覷一番,腳下不敢稍動,卻都齊齊跪地張皇地磕下頭去,顫聲道:“奴才們該死……”

允祺縱聲咯咯大笑不止,斜睨着雍正嘲弄道:“皇上好健忘,劉勝芳他三年前不是就已經叫您安了罪名殺掉了麼?這時卻到哪裡去找?”

雍正臉色煞白,怔怔地幾已站立不住,一名侍衛想要伸手攙扶,卻被他一把重重搡開,只不停茫然地重複道:“你這是欺君妄上,欺君妄上……”

我只覺身若鴻羽灰粉,四散飄離,再也無法聚攏,用盡氣力附在允祺耳邊,極輕地笑道:“五爺,你瞧,我還是這樣會騙人……”仰頭空朦地望向天際,眼前彷彿已是那不盡的草原蒼茫,花海翻飛,青草甘香,而一個穿了玄色衣袍的熟悉身影在前面緩緩回了身,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來……

今生的遺忘

來世的緣起

雖未必不是新的磨難

也惟願緊握你手

再不放開。

53.五十三48.四十八53.五十三31.三十一52.五十二40.四十51.五十一8.八2.二10.十37.三十七6.六27.二十七45.四十五41.四十一34.三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1.四十一7.七4.四24.二十四35.三十五25.二十五24.二十四20.二十20.二十36.三十六58.五十八12.十二14.十四43.四十三23.二十三8.八18.十八5.五16.十六6.六15.十五34.三十四32.三十二37.三十七12.十二45.四十五32.三十二3.三42.四十二18.十八41.四十一22.二十二10.十54.五十四5.五22.二十二19.十九15.十五56.五十六49.四十九48.四十八5.五15.十五26.二十六14.十四54.五十四52.五十二32.三十二50.五十52.五十二55.五十五23.二十三5.五14.十四45.四十五30.三十33.三十三20.二十7.七57.五十七50.五十36.三十六38.三十八41.四十一52.五十二41.四十一36.三十六51.五十一25.二十五42.四十二55.五十五43.四十三33.三十三14.十四52.五十二25.二十五58.五十八12.十二14.十四32.三十二44.四十四44.四十四
53.五十三48.四十八53.五十三31.三十一52.五十二40.四十51.五十一8.八2.二10.十37.三十七6.六27.二十七45.四十五41.四十一34.三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41.四十一7.七4.四24.二十四35.三十五25.二十五24.二十四20.二十20.二十36.三十六58.五十八12.十二14.十四43.四十三23.二十三8.八18.十八5.五16.十六6.六15.十五34.三十四32.三十二37.三十七12.十二45.四十五32.三十二3.三42.四十二18.十八41.四十一22.二十二10.十54.五十四5.五22.二十二19.十九15.十五56.五十六49.四十九48.四十八5.五15.十五26.二十六14.十四54.五十四52.五十二32.三十二50.五十52.五十二55.五十五23.二十三5.五14.十四45.四十五30.三十33.三十三20.二十7.七57.五十七50.五十36.三十六38.三十八41.四十一52.五十二41.四十一36.三十六51.五十一25.二十五42.四十二55.五十五43.四十三33.三十三14.十四52.五十二25.二十五58.五十八12.十二14.十四32.三十二44.四十四44.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