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天頂着頭頂的冷月,無精打采的往池中倒完了最後一桶清水。他忙活了幾個小時,在這一期間,顧言君從未離開房間半步。
今夜的風好像比平時多了幾分暑熱之氣,不由自主的讓人覺得渾身灼熱無力。
洛小天把水桶往旁邊一扔,獨自坐在池邊砌築的白巖上,捧着臉發呆。他爲今日報復若千晨,最終落了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感到鬱鬱寡歡,又想着齊麟的病有沒有好一些,剛剛去後山挑水的時候,他聽說宋顏已經診斷出了病因,說是蠱毒所致,可按理說靈雲城不該有蠱蟲這種東西,所以長然只好加派弟子,在整個靈雲城查探情況。
周圍的風不知爲何,愈發煩熱起來。洛小天用衣袖擦着額頭上滲出的細小汗珠,手指不經意觸及到了臉頰,才發覺自己整張臉已經滾燙的驚人。
片刻的功夫,身上突然開始有千萬只蟻蟲在爬動,眼前的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洛小天用力甩了甩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是鼻翼翕動間,呼出的氣體像一團烈火一般,包裹着他的頭顱,讓他越來越神思恍惚,最後直接兩眼一黑,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
在他即將落入身下的池水中時,不知從何處伸過來的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對方順勢一扯,便將他輕而易舉的攬進了懷裡。
洛小天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喚了一聲“師尊”後,就徹底沒了知覺。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有什麼涼冰冰的東西在他的臉上蹭了蹭去,他的眼睫毛顫了顫,隨之睜開了眼睛,一瞬間,一個肉嘟嘟的傢伙就毫無徵兆的撞進了眼睛裡,洛小天被嚇了一跳,慌亂的把眼前之物一掌拍了出去。
幸虧顧言君反應及時,眼疾手快的把那千雪巨靈接在了手裡,沒讓其摔落在地。
“呃,噁心死了。”洛小天一邊皺着臉,一邊努力擦着臉上的口水。
顧言君不由得眼角含笑,想了一下,說道:“既然你不喜歡它給你降溫,那我只好去一趟醫舍,給你拿一些冰塊回來。”
“去吧去吧。”洛小天眼都未擡,仍是兀自整理着自己的形象,隨口應道。
等顧言君離開後,他才察覺出了什麼,望着空蕩蕩的房間,眨巴着眼睛說道:“他不生氣了?”
他用力回想了一下在自己昏迷期間發生的事,猛然記起他神智不清的時候,好像死死抱着顧言君說過一句話——師尊你別走,我不能沒有你。
一想到這裡,洛小天驀得打了個冷顫,拽起被子就把自己裹了個密不通風,只聽得被窩裡傳出啪啪打臉的聲音。
顧言君來到醫舍時,那裡依舊燈火通明,想着宋顏肯定還在爲解藥的事發愁。
他剛一隻腳踏進屋內,就看見鍾黎正坐在桌案旁打盹,對方用手臂撐着睏意滿滿的腦袋,衣袖滑動間,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個黑色印記。顧言君上前兩步,這才清楚的看到那印記所刻是一片翎羽,像是某個地方特有的圖騰。
就在這時,鍾黎大概是聽到了什麼動靜,立刻睜開眼眸站了起來。當她看清來人是顧言君後,旋即客客氣氣的行禮作揖。
顧言君狀似無意的問道:“你是哪裡人?”
鍾黎微微笑着道:“我家鄉在嵐城,家裡本是做藥材生意的,後來家族敗落,我無依無靠,便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游歷,”她說着,眼裡似乎帶了一些悲涼的情緒,“還好遇到了我師尊,他不嫌棄我,收我做了徒弟。”
顧言君聽後,神色平靜的點了點頭,可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她手臂上的那個標記非同尋常又讓他倍感熟悉,只是暫時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
他慢慢去到後院,見宋顏正附身蹲在一堆千奇百怪的草藥旁,思慮着什麼。
“可有什麼進展?”顧言君走到他身邊,開口問道。
宋顏聞聲,並沒有挪動視線,只嘆了口氣說道:“這次蠱毒之事,來勢洶洶,而且此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情,再加上蠱毒在人身體裡瞬息萬變,我要配出相應的解藥,實在有些困難。”
顧言君沉着眼眸,靜靜想了一會兒後,說道:“宋師弟,可想過這件事,與燕門宗有關。”
“燕門宗?”宋顏擡頭去看他,暗自驚惑片刻後,思索道,“這世間,確實只有燕門宗的人擅長養蠱煉毒,可我們靈雲城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更何況,燕門宗的人亦正亦邪,身上都多多少少帶有邪氣,靈雲城設有結界防護,他們的人根本進不來。”
“燕門宗的弟子確實進不來,可不代表他們不能安排其他人進靈雲城。”
“師兄是在懷疑靈雲城出了奸細?”宋顏沉默了一下,皺眉道,“若真的是燕門宗所爲,他們直接可以趁我們不備,用蠱毒要了靈雲城弟子的性命,可是此次中毒者多爲新入門的弟子,而且毒性不大,並不會危急到人的性命。”
顧言君的眼底有一瞬的遲疑,“但願是我多慮了。”
等他再回到前堂時,鍾黎正趴在桌子上擺弄着她的那些卦爻,那六十四卦中,有一面多出來的黎卦格外引人注目。她想起曾經母親囑咐過她,若是有一日,有人抽出了帶有她名字的黎卦,她便要護那人一生周全,她曾覺得,她要保護的人肯定得是一個人中翹楚,可另她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卦,竟然被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齊麟抽了出來。
顧言君問她:“你還懂卦辭?”
鍾黎依然笑着回覆:“只平常解悶用的,我也就是懂個皮毛。”
顧言君似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這六界之中,唯有蒼離族人最擅長占卜之術,可他們隱匿深山,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跡,不過據民間傳言,他們好像就生活在嵐城一帶。”
說話間,他細細去看鐘黎的神色,見其只是如同聽故事一般,靜靜的聽着,便沒有再說什麼。
顧言君離開後,鍾黎眼裡平淡的笑意立刻盡數褪去,漸漸換上了一絲晦暗沉冷的情緒。
昏黃的燭光下,有一隻黑色的小蟲慢慢從角落裡爬至她的腳下,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變成了血紅色,鍾黎低頭看了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原來,他就是蕭寒。
顧言君重新回到玄武殿,看到洛小天正蒙在被子裡,如死豬一般呼呼大睡。
他端着一碗熬好的湯藥走過去,坐在牀邊,伸出手隔着被子輕輕拍了拍洛小天:“小天醒醒,吃了藥再睡。”
洛小天像是被驚擾,醒來時有一瞬的愁眉苦臉。
“冰塊都被白虎殿那邊拿去了,我給你熬了一些積雪草,也多少可以退燒的。”顧言君說着,便舀了一勺湯藥往洛小天的嘴邊送。
只單純聞那湯藥的味兒,洛小天就已是齜牙咧嘴,更不用說,讓他喝了。他不情願的別開臉,死活不肯張嘴。
顧言君見狀,本是可以施個小法術撬開洛小天的嘴,給他把藥灌下去,可這一刻,卻是突然之間來了耐心,學着洛小天平時的作風,與他討價還價起來:“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山玉圭嗎,只要你把這藥喝了,爲師保證會把玉圭給你。”
最後一個字音剛剛說出口,顧言君手裡的湯藥就被洛小天倏地的奪了過去,“咕咚咕咚”進了肚子。
喝完藥,洛小天把雙手往顧言君面前一攤,眼裡金光閃閃:“玉圭呢?”
顧言君靜靜地看着他,半晌,纔回了一句:“我只是說會給你,又不是說現在就給,還是再等兩年吧。”
“兩年!”洛小天吼得驚天動地,要不是有門規擺在那裡,他早就想掐死顧言君了。
不過半刻後,他也就不生氣了,畢竟在他心裡,這出山玉圭他勢在必得,既然顧言君不想給他,他就用自己的辦法巧取便是。
顧言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問道:“你爲什麼如此着急下山?”
洛小天眼神飄忽了一下,慢慢說道:“我從出生就生活在這裡,早就待膩了,人人都道外面的世界精彩,我當然想要去看看。”
聽到這些話,顧言君看他的視線裡莫名添了一些複雜的情緒,心裡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悄悄滴落在了上面。在他的記憶裡,蕭寒也是常常吵着嚷着要去踏遍萬里河山,看遍世間繁華,而他也答應過蕭寒,會陪他一起去看這世間一切,可最終卻是他負了他。
“那好,”他的聲音輕柔卻又堅定,“等我百年渡劫結束……”他頓了一下,幾乎是用脣語默默說了句“如果我還能活着”,接着,便看着他繼續說道:“我就帶你去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百年渡劫結束!”洛小天像是聽到了什麼驚耳駭目之事,下意識的就說道,“那你就入……”
他忽然欲言又止,引得顧言君投來疑惑的目光。
洛小天愣了愣,立刻把那個“魔”字吞到了肚子裡,改口道:“那師尊你就昇仙了,還怎麼帶我看世界。”
顧言君看着他,神情認真而又專注:“憑我現在的靈力,還不足以得道成仙,所以我說過的帶你去看遍這個世界,就一定會兌現。”
“別別別別別!”洛小天拒絕的倒也直接,“師尊德厚流光,以後是要在這靈雲城傳道授業的,怎麼能爲了我這點小小的心願,親力親爲,費心費神呢,您老以後就在這裡安居樂業,至於那世界,我自己去看就行。”
顧言君的眸光暗了下來:“你難道不想讓我在你身邊保護你嗎?”
“不想!”
洛小天直言不諱,一嗓子喊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直接了,便急忙又補充道:“這人長大了,有些事情就要學會獨立,我也不能總麻煩師尊吧。”
此時此刻,顧言君多想告訴他,對於他來說,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麻煩,可是,話到嘴邊,卻還是變成了一個沉沉的頷首,只是沒有人知道,最終,他們之間,可能又會多一份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