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 以天清閣爲首的一些正道宗門以清剿邪派的名義,分成東西兩路夾擊寒幽谷。雖然他們人多勢衆,戰術高妙, 可奈何寒幽谷峰巒如聚, 谷坡衆多, 地勢易守不易攻, 再加上維護寒幽谷的各路妖魔暴戾兇悍, 同時又有鬱塵鼎加持,那些門派的修士劍術道法再高深,也遲遲攻不進寒幽谷的峽谷入口, 以至於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原本高昂的戰鬥力就已經消耗殆盡。
在如此形勢下, 許明晗與其他門派掌門作出了與洛小天和談的決定。他們承諾可以不再追究寒幽谷衆人的罪責, 允許他們自由的生活, 但條件有兩個,第一, 他們不能離開西南峽谷,第二,洛小天必須把鬱塵鼎放入不歸海。
“不再追究罪責,允許自由”,看着手裡的那封關於和談的信箋, 洛小天只覺得可笑至極。這兩個條件, 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 對寒幽谷的那些人進行壓制, 其中毫無平等公正之意, 甚至讓他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真誠。
不過,洛小天重建寒幽谷, 只是想給一些被修真界所不容的人提供一個安寧的容身之所,同時也算是替顧言君保護一些他想保護的人。而“戰爭”這種東西太殘酷了,就算他們有鬱塵鼎在手,與那些正道宗門勢均力敵,激戰數十年也是相持不下,可是最後的局面,無疑是兩敗俱傷,白白犧牲掉無數條鮮活的生命。所以經過一夜的思忖,洛小天答應了那兩個條件,會在十日後,去往不歸海。
天氣越來越冷了,當從翻卷的雲層裡飄下第一片雪花的時候,洛小天正躺在牀榻上眯着眼睛休憩。洞窟裡有些陰冷,頂壁上還時不時的有水滴落下來,啪嗒啪嗒的敲打着那些黑漆漆的岩石。
聽着周圍的滴水聲,他漸漸睏意來襲,不知不覺間便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去到了玄武殿,看到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少年,正拿着一把鋒利的剪刀,放肆的把顧言君喜愛的那些蓮花一朵一朵的剪掉,最後還笑嘻嘻的自稱是給顧言君送驚喜。
少年是那樣的倨傲輕狂,目光晶亮的似乎不懼一切,直到顧言君說出要收他爲入室弟子的話後,才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蔫的失了心神……
可是,洛小天在夢到這裡的時候,嘴角卻掛了一抹安謐的笑容。
“咣噹”一聲,突如其來的響動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的思緒彷彿還被那場夢定格在許久以前,那是他剛剛重生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回首往昔,他忍不住去想,也許一開始就是他錯了,是他先招惹的顧言君,是他把自己刻到了顧言君的心裡,亦或是他把顧言君刻到了自己的心裡。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這纔看向剛剛聲音傳出的方向,眼見遭遇飛行失敗的千雪巨靈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腦袋上鼓了一個大包,背上的一對小翅膀仍是不服氣的用力扇動着,他下意識的就哈哈大笑起來。如今,唯一能帶給他快樂的,就只剩下它了。
他下了牀,走過去把它抱在懷裡,安撫似的給它吹了吹頭上頂着的大包。就在這時,若千晨從洞窟外走了進來,如往常一樣,冷着一張臉,沉聲說道:“顧言君又來了。”
這些日子,無論悽風冷雨,顧言君每日都會準時在峽谷的入口處站着,而且一站便是一整天。峽谷被洛小天設了結界,顧言君破不了他的陣法,只能一天天的守在入口處,希望能見他一面。
不過今日有些不同。只見若千晨眉宇緊蹙,欲言又止的模樣想了一下,才說道:“隨他一起來的還有段默,他想見你。”
“段默師兄?”洛小天久久黑如暗夜的眸子,難得有了一點光亮。
也正是因爲注意到了他眼裡的變化,若千晨問都沒問是否讓段默進來,就已經是洞悉一切的樣子轉身走了出去。
不多時,他便把段默帶到了洛小天的面前。
段默見到他時,脣邊依舊沁着溫柔的笑意,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份苦澀。他看着曾經活潑開朗的少年,如今滿臉的沉斂憂鬱,頃刻間心裡涌出一絲心疼,許久纔開口問道:“小天,最近好嗎?”
洛小天想着自己有很久沒有見到他的段默師兄了,此刻相見,他頭也未梳,一副邋遢的模樣,實在有些狼狽,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不是靈雲城的弟子,再無資格喚他一聲“師兄”了。
“我很好,”洛小天低了低頭,“你呢?你過得好嗎?自從在福安村你失蹤後,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洛小天自然是知道段默爲什麼會失蹤的,可是他與顧言君都答應過沈念,不會多言。
段默的眼神有些無辜:“我在福安村遇到了沈念,他打聽到你與三殿主除了腐屍後去了平城的方向,便一路找了過去,誰知到了平城後,才發現你們並沒有去過,可是平城是我的家鄉,當時正趕上父母族人的祭日,便在那裡多留了一段時間,”他的視線漸漸從洛小天的臉上移開,聲音也沉了下去,“只是沒想到,再回去靈雲城,一切會變化這麼多。”
他頓了一下,眼見洛小天臉上的憂鬱深了幾分,急忙又笑道:“對了,平城的海棠花開得最好,一年四季都是一派鮮豔的光景,以後有時間的話,我帶你去平城看看,好不好?”
洛小天擡眸看向他。即使他不想承認,但是又不得不去想:段默是把他當作段意了。也許當初在靈雲城的時候,洛小天初見段默,對方的那句“你果真還如小時候一般,每次看到這海棠花,便會出神”,說的不是他,不是原主,而是段意。
不過,聽段默說的那樣真誠,洛小天還是嘴角微揚着應了一聲“好”。
當他的話音落下後,兩人相互靜默着,直到段默從懷中拿出了一根玉簪子,上面雕刻着洛小天熟悉的滿天星。
段默抿了一下脣:“其實我今日來這裡,除了要看看你是否安好,還要幫一個人完成他的心願。”
那個“他”指的是誰,洛小天心知肚明。
“顧言君讓你做什麼?”
段默看了眼手裡的玉簪,平和道:“幫你梳好頭髮。”
聽到這句話,洛小天的心裡瞬間咯噔了一下,腦海中猝不及防的閃過顧言君爲他梳頭的畫面,那一刻,他的心跳出奇的亂,卻又莫名其妙的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住。想起這些,他竟鬼神神差的對着段默點了一下頭。
等髮髻梳好,段默將玉簪幫他戴上去的時候,洛小天再一次覺得心裡亂極了,這根玉簪插進發髻的同時,似乎也將他蒙在心裡的那層薄紗用力刺破,以至於過去關於顧言君的一切都毫無保留的重新擺在了他的面前,讓他頓時心思紊亂,不知所措。
段默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已經不清楚了,只知道段默前腳離開後,他後腳就衝了出去,匆匆忙忙地飛落在了這裡最高的山頂上,以求可以望到此刻守在峽谷入口處的顧言君。
北風捲地,漫天的白雪紛紛揚揚的飄落。
當他隔着一段谷坡,望到那個小的可憐的身影時,瞬間像個傻子一樣,含着淚笑了出來。他不得不承認,即使他對顧言君的喜歡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可是他就是喜歡他,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喜歡。
他望着遠處的顧言君,看到他的身影浸在漫天飛雪當中,像是在吹着玉簫,明明隔得很遠,他根本聽不到一點點的簫聲,可他卻還是覺得耳邊有悠揚的樂音起伏跌宕,像是這世間最好聽的聲音,慢慢融化進他的心田……
十日後,綿綿的白雪把大地渲染的浩然一色。洛小天如約而赴,去了不歸海。
臨動身前,若千晨曾勸過他,說只要鬱塵鼎從他的手中離開,修真界那些所謂的正道之人便會隨便給寒幽谷的這些人捏造罪名,置他們於死地。
洛小天何嘗沒有這樣想過,更何況,今日他要把鬱塵鼎放入不歸海的事,恐怕整個人間都知道了,想來一直躲在暗處的那個兇手,怎麼會忍心看到鬱塵鼎墜入裂谷深淵,估計早就已經蟄伏起來,等待搶奪鬱塵鼎的時機。
於是爲了防止變生不測,他讓若千晨連夜帶着寒幽谷的那些人暫時去了蠻荒之地。那裡本就是妖魔的棲息地,修真界的人礙於上古先祖與妖魔立下的界線守則,絕對不會輕易踏入那裡。
可是安排好了其他人,洛小天卻唯獨沒有思慮自己的安危。雖然他答應若千晨會見機行事,保護好自己,但是沒有人知道,從他愛上顧言君的那一瞬間起,他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在這個世上,除了顧言君的生死能夠左右他的情緒外,再沒有其他能讓他寒心銷志的事情了。
就在洛小天將要抵達不歸海時,身後突然有人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驚愕一瞬,立刻回頭望去,不遠處匆匆而來的段默,被穿過山丘的黃昏餘暉輕輕籠罩,眉目間泛着暖紅色的光暈。
“小天!不要去不歸海!”
這是在那天的日落晚霞中,段默迎着獵獵的寒風,對洛小天用盡全力喊出的一句話,也是此生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