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君把書案上的那些宣紙收拾了一下, 只留一把長簫。洛小天無意間掃了一眼,卻還是清楚的看到那些宣紙上面,一張一張, 都是他的畫像, 有笑的, 有哭的, 有生氣的, 有難過的……
他空蕩蕩的胸腔突然冷不防的難受了一下,狀似無意的詢問道:“道友這是畫的誰啊?”
顧言君捏着宣紙的手指顫了一下,看着宣紙上的人, 迴應道:“一個死皮賴臉,長在我心底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 洛小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顧言君疑惑的擡頭看向他, 洛小天被他看得更加不自然, 摸着額頭使勁躲閃着顧言君的視線,直到顧言君移開目光, 淡淡說道:“你是這山裡的精怪吧。”
聽到這句話,洛小天緩過神來,在他的對面盤膝而坐,順着他的話說道:“是,我是這山裡的精怪, 是……是一根柳木。”
“柳木?”顧言君不太相信, “這山裡有水杉, 有烏桕, 也有榕樹, 可是我沒有看到柳樹啊。”
洛小天喝了一口酒,拿手比劃:“我就是一根木頭而已, 可能不知道是誰在這山裡丟了一根柳木,我就運氣爆棚,修煉成形了。”
“哦~”顧言君故意拉長尾音,似乎更加不相信了。
洛小天只好轉移話題:“嗯,這酒不錯啊。”
顧言君看着他:“覺得不錯,就多喝點。”
洛小天干笑兩聲,想着喝酒壞事,怎能多喝。可是,連喝三口後,他就啪啪扇臉,一個人整整喝了三壇。
“呃……嗝。”
他打了幾聲酒嗝後,就把紅彤彤的臉湊到了顧言君的面前,開始口齒不清的說起了胡話:“師……師尊,你說!這兩年你想沒想過我?”
顧言君氣定神閒的看着他,從見到洛小天背影的那刻起,他就已經大體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出於不確定,他便故意靠近他,當察覺到洛小天並無心跳聲時,就知道他爲傀儡之身,而能施展此法者,只會是若千晨。
洛小天見顧言君遲遲不回覆,又問了一遍,滿嘴的酒氣撲到顧言君的臉上:“你想沒想過我?”
“無時無刻。”
顧言君即刻回覆,洛小天聽了後,瞬間傻笑起來,笑夠了之後,臉色一變:“啥意思?”
顧言君看着他一臉迷惘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言簡意賅道:“想。”
洛小天笑嘻嘻的往地上一摔,像個小皮球一樣,開始快樂的打起了滾,只是洞窟的地面都是堅硬的石頭,他被硌得難受,又被一塊凸起的石塊撞了一下腦袋,不禁痛呼一聲,立刻坐了起來。
顧言君見他撞到了石頭上,旋即起身,走過去想要扶起他。
可是洛小天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皺着眉頭問道:“師尊,咱家王八殿咋變樣了?”
“王八……”顧言君有些欲哭無淚的摸了摸鼻樑,“那是玄武。”
“就是王八!”
“好好好,是王八。”
洛小天再次傻笑,一把摟過顧言君的脖子,嘴脣緊貼在他的耳邊,忽然斂起笑容,認真道:“師尊,你到底愛不愛我?在你心裡,我與蕭寒你更愛誰?”
顧言君怔了一下,擡起手來抱緊了他:“在我心裡,蕭寒是我的親人,你是我想廝守一生的人,就算沒有蕭寒,你也還是洛小天,是我顧言君此生唯一愛過的洛小天。”
“真的嗎?”洛小天說完,打了個哈欠。
顧言君把他抱在懷裡,手臂再次緊了緊:“真的。”
“哈哈哈……”洛小天甚是滿意的傻笑着,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音,睡了過去。
等翌日清晨,他從牀上醒過來的時候,一睜眼,眼見顧言君睡在他的身側,溫暖的晨光與牀頭未燃盡的燭火交相輝映,把顧言君好看的眉眼裝飾的柔軟溫潤。
他似乎是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那樣真實,忍不住臉上一驚,咋咋呼呼的喊道:“我基因突變了!”
顧言君被他吵醒,臉本來就煞白,如今更白了:“怎麼了?”
他見洛小天一臉驚魂未定,不由得問了一下。可當他看到對方雙手緊緊捂着心臟的位置後,便立刻明白了一切,語氣溫和的解釋道:“你不必害怕,是你昨晚在夢裡一直說想要一顆心,我便把我的心分了你半顆。”
“啊?”洛小天更加驚慌了,連忙去扒拉顧言君胸前的衣服,“你這人有毛病吧!怎麼還有把心分給別人的!”
顧言君一把抓住他的手,立刻讓躁動不安的他安靜了下來。
“無心可以永生,有心便要經歷生老病死,只不過,有心便有情,”他頓了頓,那雙凝視着洛小天的眼睛,深情款款,“洛小天,我可以做那個與你白頭偕老的人嗎?”
聽到這句話,洛小天心跳的更厲害了,他覺得他的呼吸彷彿隨着時間一起停止了下來,一動不動的注視了顧言君許久,才意識到眼裡有了溼潤的感覺,嘴角也不由自主的上揚,又哭又笑的樣子有些難看:“你別後悔。”
顧言君微微一笑,把嘴脣靠近對方脣畔的瞬間,真誠道了句:“永不後悔。”
有了心臟後,洛小天整個人都精神抖擻,他樂此不疲的爲顧言君修剪着洞內的花花草草,可是當看到角落裡一株四季海棠時,頓時心間一沉,臉色有些難看。
他看向坐在桌案旁的顧言君,聲音裡透着緊張:“師尊,你看你現在已經算是半個魔了,那再讓你心智大亂,也就頂多就是長點戾氣而已,所以……所以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
於是接下來,他對顧言君說了百年前水謠村鄉民被殺的真相,以及後來魔煞傷人、燕盛文被殺、段默慘死的事情,而導致這一切的兇手都指向同一個人,那個人蕭寒認識,又對顧言君很熟悉,想來也是顧言君認識的人。
“師尊,你還記得在福安村的時候,我曾經問你,這個世上能讓你情緒失控的人有誰,那現在你再仔細想想,除了蕭寒,除了……我,還有誰?”
一時間,顧言君眉宇緊蹙,雙手緊緊握成拳狀:“義兄。”
不得不說,自從上次許明晗讓顧言君親手殺了洛小天,顧言君便越來越看不透他這個義兄了。
這時,洛小天沉思片刻,腦海中忽地閃過什麼畫面,下意識的驚呼一聲,嚇了顧言君一跳。
洛小天似乎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情,忙拿了宣紙,一邊畫着什麼東西,一邊說道:“師尊,我在蕭寒的記憶裡,看到蕭寒與那兇手打鬥的時候,從那兇手的身上掉下了一樣東西,好像是個玉佩,不過落地上就碎了,碎了後的樣子是這樣的,”他把一副畫工實在粗鄙的畫作擺在顧言君的面前,“至於顏色,是那種淡淡的青白色。”
聽到“青白色”三個字,顧言君即使不想承認,可腦海中總是不受控制的出現許明晗的影子。當年他親手還給許明晗的玉佩,就是青白色的,只是這百年來,他都未曾見許明晗戴過,便多少忘記了那玉佩的樣子。而且他清楚的記得,當年在水謠村,蕭寒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瘋了一般地襲擊那些修士,當時所有人都以爲蕭寒是控制不住體內的煞氣,才魔氣侵心,想要殺人,可現在仔細一想,或許是那些修士裡有一個他痛恨的人……
洛小天見顧言君的眼底似乎有戾氣翻涌,便像是洞悉了他此刻的心事一般,寬慰道:“師尊,這世間青白色的玉佩太多了,不一定是許閣主的,再說許閣主出生修仙世家,必定從小就滿身靈氣,而那兇手,我跟他交過手,那人身上的煞氣少說也有一百年了。”
顧言君靜了靜心,擡眸看向洛小天。如今洛小天有他的半顆心,他想什麼,洛小天都知道。
聽完他的話以後,顧言君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他與許明晗結拜的時候,許明晗說起他的父親臨去世前,曾提及他有一個孿生兄長,名爲“許明逸”,只不過此人生來具有煞氣,而在當時,天清閣作爲名門正派,若是被人知道閣主的兒子竟然是這種人,那麼足以削弱天清閣在修真界的地位,於是,他的父親爲了天清閣,也爲了自己的閣主之位,把許明逸丟在了荒山野嶺,只是等他的父親老了,該放下的都放下以後,便開始覺得有愧於許明逸。
對顧言君的心事瞭然於胸的洛小天,霎時鄭重道:“師尊,看來我們有必要去趟天清閣了。”
顧言君想了一會兒,正要點頭的瞬間,突然有一把冷劍從洞窟之外猛地刺了進來,直擊洛小天而去。
顧言君來不及多想,一把握住劍身,紅色的鮮血頓時順着劍刃滴落在地。
而那把劍又瞬間如同閃電一般,從顧言君的手中掙脫開,回到了洞口處一道身影的手裡。
洛小天見顧言君滿手都是血,心裡一慌,急忙撕下衣袖處的布料,迅速幫他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耳邊卻聽到顧言君淡漠的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沈念。”
他驚詫地擡起頭,順着顧言君的目光看向洞口處站着的那個人。兩年多未見,沈念比以前更瘦了,他的眼眶黑黑的,像是長時間徹夜未眠的樣子,一雙眼睛也不似以前明澈透亮,若細細端詳,便能發現那原本白色的瞳孔如今已經成了黑色。顧言君曾經說沈念中了六界至毒葬魂鳶,活不過二十歲,想來毒素已經侵入他的骨髓,將不久於人世。
而沈念之所以想要殺了他,必定是因爲一件事,因爲一個人。
洛小天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望着沈念恨意滿滿的眼睛,他只能說道:“對不起沈念,可是我真的沒有殺段默師兄。”
沈念再次執起了劍,極盡嘶吼道:“即使你沒有殺他!他也是因爲你才死的!”
是啊,當年段默擔心洛小天會陷入那些掌門宗主的天羅地網中,不顧一切的趕去告訴他,讓他不要去不歸海。一切都是因爲他,洛小天知道,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放下對段默的愧疚,這種愧疚感會時時刻刻啃食他的肉骨,讓他日不得安,夜不能寐。而唯一能稍微讓他好受一些的辦法,便是找出兇手,爲段默報仇。
“沈念,你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找到殺害段默師兄的兇手,之後我便任你處置。”
他的話說完,顧言君隨之一怔:“小天……”
他打斷顧言君的話,眼裡含了淚光:“對不起師尊,我可能沒辦法與你白首偕老了,不過好在,我也沒算答應你。”
顧言君神色微沉,握緊他的手,一時沉默不語。
沈念慢慢把劍收回劍鞘,想了想,沉聲說道:“好,我給你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