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帖

隨後的日子, 心兒有空便去落櫻塢陪沈玉柔說話, 或做些針線。有意無意間心兒便會提到從二爺沈仲彥那裡聽到的安親王的好話。沈玉柔只靜靜地聽着,偶爾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 卻並不接話,手中只捧着一雙墨黑的淺口鞋子。

過了半晌, 不知想到了什麼, 她終還是落下淚來, 只拿起一旁的剪子, 朝那鞋子狠狠剪了下去, 衆人不妨,忙去拉她的手,卻見那鞋口已經被剪破了,露出裡面厚厚的內裡來。

心兒忙從她手中奪了剪子下來,她呆呆望着手中的鞋子, 終放聲哭了起來。衆人瞧她這般悲痛,心中也酸楚起來, 也不敢多言語,只垂下頭去, 默默地陪着垂淚。

又過了些日子, 便又有宮中的使者前來行納吉、納徵、告期禮,禮儀既繁瑣又隆重, 沈府少不得自上到下忙碌幾日。大老爺沈青正也不得不忙於應付此事,倒是有一段時日沒有叫二爺沈仲彥到書房去了。直到四月底,方選定了黃道吉日, 將沈玉柔與安親王的婚事定在了十月。

到了六月,又有好消息傳來,竟是大老爺沈青正擢升了戶部右侍郎。一時沈府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大夫人陸氏眉眼帶笑,不僅在府內搭了戲臺唱了幾天的戲,更是命人大肆修整園內景緻,府內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一日,陸氏忽想到大老爺的書房陳設也該修整一番了,便帶一衆嬤嬤、丫鬟去了梨香園,想先看看可有什麼地方需要清掃整頓的。

到了梨香園,大老爺卻還沒有從朝堂回來,陸氏便讓嬤嬤、丫鬟們先打掃起來。陸氏閒着無事,便也順手拿起書案上的一冊書翻看。

忽然,有什麼東西從書頁中飄落下來,落在了桌面上,陸氏拾起來一看,竟是一張大紅的年庚帖子。陸氏不禁暗笑,玉柔與安親王成親的日子已經定好了,大老爺竟還留着這庚帖。她隨手展開,看到上面的字,不禁一怔。

這庚帖上赫然寫着幾個字,穆氏女,名梨蘇,丙未年三月初三卯時生。陸氏瞧得‘梨蘇’二字,心中一驚,手一抖,手中的庚帖便滑落下來。她忙拾了起來,匆匆夾入書中,只覺得雙腿無力,便重重的坐在了身後的圈椅上。

一旁的素雲見狀,忙上前問道:“夫人這是這麼了?可是要吃些茶。”陸氏方覺得嗓子有些哽,便微微點了點頭,片刻素雲捧了茶來,陸氏微微喝了一口,才略回過些神來。

穆梨蘇,陸氏暗自想着,當她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時,便覺得叫這名字的人定是個美人。沒想到那日在濟慈寺一見,她本人竟比這名字還要美上十分。

那時她不過十五歲,隨着家中祖母、母親等女眷去濟慈寺上香,不想遇到了幾家夫人都來這寺廟上香,衆人便見了面。那是她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穆梨蘇,她跟在她母親穆夫人的身後,款款見過衆人。

陸氏見到她,不由得讚歎,原來這世上竟有如此清雅脫俗的女子。只依稀記得她渾身淡雅素淨,眉似遠山不描而黛,脣若塗砂不點而朱,嫣然一笑,周圍女子便黯然失色。她只比陸氏小一歲,二人年紀相仿,倒能說得些話。

陸氏還記得當時還有大老爺沈青正的母親沈老夫人也在場,她對穆家這位二小姐分外親近,後來聽母親說,沈家和穆家早已私下定了了親,要將穆家二小姐穆梨蘇許給沈家大少爺沈青正爲妻。大老爺沈青正那時雖未中榜,卻學識過人,又一表人才,倒是有些名氣。陸氏當時只覺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日在濟慈寺分開時,陸氏還與穆梨蘇互相贈了禮,陸氏送的是自己手裡執着的一把團扇,而穆梨蘇則是將她自己做的一個繡了梨花的香囊送與了自己,還說她最喜歡梨花。

後來穆家獲罪,全家流放,陸氏便再也沒有見到過穆梨蘇。後來聽說穆家與沈家的婚事便不了了之了,不久沈家便匆匆請了保山上門提親,那時自己還沒有定親,便陰差陽錯的嫁給了沈青正。

想到這裡,陸氏微微皺起了眉頭,原來當年沈穆二家已經互換了八字庚帖,否則這穆梨蘇的年庚帖子如何會在大老爺的書房?可大老爺卻還一直留着她的庚帖,將它夾在書頁間,放在書案上。陸氏的心忽然有些隱隱作痛起來。

她想到了穆梨蘇曾送與自己的香囊,一日她拿着這個香囊逗一歲多的沈伯彥玩,正巧被大老爺沈青正看到,他拿起香囊端看了一番,便問是哪裡得來的。陸氏便說是穆家二小姐送的,當時便見他有些失神,陸氏那時知曉二人曾有過婚約,只以爲他想到了過去的事,一時失神,便也不再多言。

過了幾日,陸氏才發覺那香囊不見了,她想不過是個香囊,便也沒在意。誰知一日在沈青正的書房見到了這香囊,陸氏也未多想,只怕是沈伯彥來玩時落在這裡的,便只順手將這繡了梨花的香囊仍拿了去。

想到上面繡的梨花,陸氏忽然一怔,心中痛楚起來。大老爺書房所在的院子便叫梨香園,裡面滿栽着梨樹,這是大老爺當年得了這書房後便命人栽種的,每到三月花開時,便香氣撲鼻,經久不散。

三月?陸氏忽然想到,方纔看到穆梨蘇的生日便是三月初三,名字中還有個梨字。難道大老爺這麼多年,都還想着她?不僅植了她最喜歡的花,還留着她的庚帖。陸氏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攥得緊緊的,心中一陣陣抽痛。

一旁的素心見她緊攥着手,眉頭緊皺,不由得有些不安,上前問道:“夫人,可是哪裡不舒服?”

陸氏回過神來,擡眼瞧到素心,忽想到了什麼,問:“素心,你那日說誰的生辰是三月初三上巳節的?”

素心不妨夫人問她這個,低頭想了半天,搖了搖頭,說:“奴婢倒不記得有人是上巳節的生辰了。”說罷,她眼前忽一亮,說道:“哦,奴婢想起來了,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人,是那日心兒來借線香,奴婢順嘴告訴夫人,心兒她娘便是三月初三上巳節的生辰。不想夫人倒還記得。”

陸氏聞言,稍微鬆了口氣,忽又想到心兒的模樣,她整個人便如同丟了魂般一動也不能動。

素心見她忽的面如金紙,雙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便慌了起來,忙上前叫道:“大夫人,大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一旁的嬤嬤、丫鬟們聽她這麼一叫,而夫人陸氏卻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一動不動。衆人也慌了手腳,忙放下手中的活,圍在大夫人陸氏身旁。一個有經驗的老嬤嬤忙將手中的銅盆丟在地上,便聽見“咚”的一聲響聲。

陸氏聽到這聲音,方回過神來,忙深深吸了幾口氣。衆人才鬆了口氣,素心、素雲早已淚流滿面,只緊張地望着陸氏。

陸氏見衆人都圍着自己,都一臉焦急,素心、素雲二人滿眼是淚,不由得有些詫異,問衆人:“你們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

素雲哭着說道:“夫人,夫人方纔不知怎得,怎麼叫都不應,可把奴婢們嚇壞了。”

陸氏方知自己竟像丟了魂般,便說道:“許是今日有些勞累了,你們也都歇了吧,我們先回去罷。”衆人忙扶了她,緩緩回到了福祿居。

陸氏躺在榻上,遣退了衆人,忽然覺得渾身有千斤重,似乎沉沉的陷入了這牀塌之中。她鼻子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冰冷的眼淚沿着眼角直流到了耳邊,又沿着耳廓慢慢浸入了軟枕中。

那日她還覺得心兒長得像一個人,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像誰,今日才知道,她竟是像穆梨蘇。兩人的長相和神情,都十分相似,當年見到穆梨蘇時,她正也是十四五歲,和小丫鬟心兒現在的年紀相仿。而且心兒孃的生辰也是三月初三,還能有這樣巧的事情?若不是巧合,那麼心兒的娘便是穆梨蘇,心兒便是穆梨蘇的女兒,那她的父親是誰?

想到這裡,陸氏不禁渾身發冷。她想到了大老爺沈青正一次次對心兒的袒護和照拂,想到了大爺沈伯彥第一次見到這丫鬟,便要討去翠煙閣,又想到了二爺沈仲彥對心兒的處處留意和望着心兒時深情的模樣,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若心兒不是大老爺與穆梨蘇的女兒,大老爺如何會將她帶回了沈府?看來,大老爺將實情告訴了兩個兒子,卻只瞞了自己一個人。陸氏想到這裡,不禁又痛又怨,她痛心與沈青正同牀二十載,而他心中卻還思念着穆梨蘇;她怨他不信自己,將與外室生的孩子帶回沈府,卻不敢讓自己知曉,難道還怕自己容不下這個孩子?

想到這裡,陸氏忽然一怔,穆家已經被流放到了西北,不可能回都城,那他們何時見得面且還有孩子?陸氏細細算了算,心兒入府時是十二歲,如今過了三年多,應該是十五歲了,比仲彥小一歲。想到這裡,陸氏倒吸了口氣。

生仲彥的時候,大老爺不在都城,他隨着老太爺去了西北辦差,而穆家,正流放在西北。陸氏長吁了口氣,事情總算是明瞭了,心兒定是大老爺去西北時與穆梨蘇所生的,可這麼多年都沒有將她帶回沈府,偏偏三年前卻將她帶回了沈府,而且大老爺即便想瞞着自己,也無需將心兒暗自送入沈府做小丫鬟,她畢竟是大老爺的親生女兒啊。

陸氏又有些想不明白了,難道心兒不是大老爺的親生女兒?只是穆梨蘇與旁人所生的孩子?大老爺只是受人所託收留了這個孩子,所以只留她在府內做丫鬟。陸氏的頭開始痛了起來,她搖了搖頭,一時也想不明白。她想叫了伯彥或者是仲彥來問個清楚,可還是忍住了,只一個人思量着。

陸氏心中有事,哪裡睡得着,略歇了歇便起了身,帶着丫鬟們便往玉藕軒去了,她想再去看看這個小丫鬟,她究竟是什麼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大夫人終於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