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舉

沈青正走進內廳裡,就看到嬤嬤丫鬟們站了一片,正中的大奶奶一臉慍色,一旁的二少爺沈仲彥一臉焦急,再往下看,就看到了小丫鬟心兒低着頭跪在地上,清麗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絲悲涼來。瞧着她,他眉間的皺紋加深了些,緩緩走到陸氏身邊坐下,問到:“我聽說夫人在仲彥這裡,便過來了,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陸氏不妨他來了,倒有些意外,瞧了瞧屋內衆人,便填填減減將事情原委講了一遍。

他聽了她的話也不言語,只從匣子裡拿起經書翻起來。這兩冊《觀無量壽佛經》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翻開來卻是大不相同,一本字體雖然整齊卻很蒼勁,一看就是男子所寫。而另外一本則是整體的小楷,字體娟秀,書寫整潔。再看那些筆,筆頭略有些磨損,他不由得看了看跪着的心兒,心下了然,眉頭也鬆了些。轉眼又掃了一眼陸氏身邊的沈仲彥,只見他正瞧着自己,眼中滿是畏縮,恨不得躲在陸氏身後,他心中的剛壓下去的火又躥了起來。

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對着沈仲彥說道:“你整日不思進取,淨找些由頭好不去家塾,你母親素日疼你,卻不想你越發是胡作非爲起來,昨日家塾的先生還說你聰敏有餘毅力不足,不加磨鍊,恐日後不能成事。如今看來,他說的竟是真的!”

沈仲彥沒料到父親會大發雷霆,心下慌亂,忙跪了下來。屋子裡的丫鬟嬤嬤見狀也都陪着跪了下來,一時廳內烏壓壓跪了一片。

陸氏也沒料到兒子竟被沒頭沒臉的訓了一頓,心裡不由得着急,忙說道:“大爺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仲兒年紀尚淺。”

沈青正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說:“都是你素日太縱着他,才養成現在的樣子,整日就知道在內園裡廝混。”

陸氏沒想到他今日竟在這麼多人面前怪起自己來了,心中不由得又羞又氣,急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青正看到她紅着眼眶,呆呆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知道自己今日語氣重了些,便也忍住了沒再說話,一時屋內鴉雀無聲。

半晌,他才緩緩嘆了口氣,對跪在地上的沈仲彥說道:“還不快扶你母親坐下?”沈仲彥忙站起身來,扶着陸氏坐了下來。

陸氏用絹帕擦了擦眼眶,說道:“是妾身做的不好,還望大爺不要動氣。”

沈青正伸手握了握大奶奶放在膝頭的手,說道:“我也是看他不成器的樣子一時心急。”說罷,用手一指跪着的心兒說道:“你瞧,這個小丫鬟只是識些字便私下偷偷讀些書,而仲彥他卻整日想着如何從家塾裡逃出來,我看他再不管教連字都要不會寫了。”

瞧到陸氏沒有說話,他接着說道:“仲彥身邊的小廝賈二也是個不穩重的,不約束着自己的主子,反而由着他胡鬧,以後若是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把他攆了出去。”

衆人見他開始數落下人了,忙都低了頭,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他看到責罰。

他瞧了一眼心兒,她正安靜的跪在那裡。他腦中忽然想方纔在園裡瞧到的荷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想到這裡,他心下頓時寬慰了不少。擡眼又掃了掃前這羣丫鬟們,個個都戰戰兢兢,他眼中到底還是露出幾分不忍,說道:“其他人倒也算了,只是以後要多督促着二少爺,不要由着他胡鬧。”

他似乎沉吟了一番,半晌才接着說道:“我看既然這心兒識字,何不把她留在仲彥身邊專門伺候筆墨,仲彥日後也就不要在園子裡到處玩樂了,只在房裡讀書寫字吧。”

滿屋子的人聽到這話,都大吃一驚,專門伺候筆墨的丫鬟,不僅不用做雜事,而且身份比屋子裡的大丫鬟還要高上一些。從前大少爺屋子裡的秋露雖然也伺候筆墨,可到底還是大丫鬟,屋子裡的事情還是要做些的,而今大爺竟讓心兒專門伺候筆墨,這可不是一般的擡舉,衆人想着,便不由得望向心兒。

心兒本來就覺得大爺今日來得蹊蹺,忽聽他這麼說,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剛纔,她還想着去收拾好自己箱籠裡的東西去外園,只是一盞茶的功夫,大爺就要她給二少爺當筆墨丫鬟,不僅可以光明正大的讀書,還免去了雜活。她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丫鬟的命運,終究還是掌握在主子們的手裡,是被捧上天還是踩在腳下,都在一句話之間。

陸氏也沒料到沈青正會這麼擡舉這丫鬟,心中有幾分不願,可想到他今日生了氣,再多講恐怕仲彥又會招來責罰,便溫順的點點頭,帶着幾分笑,說道:“還是大爺想的周到,妾身一時氣糊塗了,倒是沒有想到。”

看她應了,沈青正也鬆了口氣,欣慰的點了點頭,轉過去對着沈仲彥說道:“你日後若是還是偷奸耍滑不肯去家塾,不僅你要受罰,你周圍的人一併懲罰。”說罷一甩袖子,起身邁步出了內廳。

陸氏勸慰了兒子幾句,便也跟着出去了。

瞧着沈青正與陸氏出去了,跪在地上的丫鬟嬤嬤們才都敢站起身來。心兒的腿早已跪得麻了,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卻看見一旁的香秀狠狠的瞪了自己幾眼,才忿忿的甩手出去了。

心兒並不知道原來這香秀自恃容貌豔麗,從剛入府就想着吸引二少爺的注意,可不想大少爺第一次見到心兒就要討了她去翠煙閣,使得二少爺只留意了心兒,反而沒有注意到香秀這個小丫鬟,對她態度和其他小丫鬟沒什麼兩樣。再加上平日有馮嬤嬤明着暗着照顧,心兒倒也過得平順。香秀自小心高氣傲,哪裡受的了別的丫鬟比過自己,便忽而對心兒愛答不理,忽而又冷嘲熱諷,心兒對她倒是一貫的冷淡,她既生氣又無趣,心裡一直忿忿的。

幾個月前香秀又發現心兒描出來的花樣子活靈活現,丫鬟們都喜歡來找她,人也受歡迎起來了,心中更是不快,想找由頭壓壓她的風頭。忽又覺察最近她得了空只呆在西廂房裡,不再熱心給大家描花樣子,香秀心中疑惑,暗中關注起她的一舉一動。終還是發現她箱籠裡私藏筆墨,正愁不知道如何稟告大奶奶,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香秀趁機告訴了王嬤嬤,心裡就盼着心兒被罰。

不料她因禍得福,大爺指了她當筆墨丫鬟,香秀心裡又氣又悔又恨,氣的是心兒居然逃過了懲罰反而一躍成爲筆墨丫頭,悔的是自己急於看心兒出醜,並沒有想清楚就當衆向王嬤嬤告發,反而成就了她,恨的是自己並不識字,否則今日哪還輪得到心兒。她心中一時翻江倒海,狠狠的瞪了幾眼心兒,甩手去了。

心兒在周遭滿是羨慕的目光中,開始在沈仲彥身邊當了筆墨丫鬟。閒雜事情一下子少了很多,只是專心伺候二少爺在內園讀書。

雖然上次捱過了訓,他的玩性稍微收斂了些,可每天去家塾時仍然不情不願,心兒不得不每日將那筆書本並墨紙硯仔仔細細的檢查好了,整整齊齊裝入放文具的匣子,交給賈二小心拿了,才放下心來。每日他從家塾回來之後,心兒便將那已經是亂糟糟的匣子重新理過,書籍放好,放在二少爺的條案邊上,以備他需要。

自從心兒來到身邊之後,沈仲彥倒是從心裡覺得讀書沒那麼枯燥了,偶爾讀到什麼有趣的詩句便講給心兒聽,她有時也會評論一番,不禁讓他對這個小丫鬟多了幾分好感。她的記性極好,他誦讀幾遍的文章她就能記住七八分,有時他背誦時忽然忘記了下面的內容,她便會輕輕在一旁提醒一兩個字,他才知道她已經記住了,心中不由得對這個小丫鬟更加刮目相看。

偶爾大爺叫他去書房問功課,他便會帶着心兒,似乎有她在身邊心中更安穩些。她其實並不能幫得上什麼忙,只是安安靜靜地垂手站在一旁,他偶爾背不出詩文時,便看向她,她就那麼氣定神閒的瞧着他,他心裡也便鎮定了下來,仔細想想倒十次有八次都能想得出來。

偶爾大爺也會讓他寫些字來看看,心兒便安安靜靜在旁邊研墨,她研墨時動作又輕又慢,研出來的墨濃淡適中,連大爺有一次都忍不住誇心兒研的墨極好。沈仲彥最喜歡看心兒研墨的樣子,她的神色極爲專注,彷彿在做一件既精細又極爲重要的事情,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握着豎直的墨條,慢慢的沿着硯沿打圈,濃郁的墨便氤氳而出。沈仲彥每每看心兒研墨,都像欣賞一幅畫一樣,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壞了這麼美的意境。

大爺難得的對他表現出了讚賞,他受了鼓舞,心中歡愉,學起功課來更加賣力了。大奶奶陸氏對沈仲彥的變化也甚感欣慰,雖然仍不喜歡這個丫鬟,但對她的態度也逐漸緩和了起來,不再那麼挑剔了,心兒的日子難得的平靜了下來。

一日,心兒跟着沈仲彥從大爺的書房出來,正遇到了前來給大爺請安的大少爺沈伯彥。沈伯彥許久沒有見到心兒,看到心兒心裡甚是高興,和二少爺沈仲彥互相問候了幾句後,便說道:“二弟,我有點事情想問下心兒,可否讓我和心兒說幾句話?”

沈仲彥想到大哥一直對心兒心存好感,心裡略略有些不悅,但一時竟也找不到理由回絕,便索性留下二人自己回福祿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