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試時能做到這樣的專注程度,而不受任何外物所影響的人,就算是一直在禮部任職的吳尚書,也沒有見過幾人。
除了他,宣政殿內還有一衆大儒。他們有的是朝中重臣,有的是垂垂老矣的致仕老者,有科場前輩更有民間隱士。
殿試這樣的國之大事,按說只有朝臣才能和皇帝同殿考較這些學子。但慶隆帝頒了聖旨,邀這些大儒前來,這等藐視規矩之事,也只有慶隆帝纔有這樣的魄力。
這其中的原因,吳光啓最清楚。慶隆帝說過,他需要不拘一格地選拔人才,朝中利益牽扯太深,不如這些民間大儒單純。他們的評判,是最客觀的,也許是最有價值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松溪書院的塗山長了。他已快到古稀之年,卻精神矍鑠神采奕奕。他本就是前朝大儒,是高芒建國後的第一任國子監祭酒,如今的蘇祭酒正是他的學生。
殿試的時間長,六十以上的老者在宣政殿中都有座位。和其他老人不同,塗山長坐得如松柏一般筆直,眼神如年輕人一樣銳利,彷彿時光從未在他身上停留。
權墨冼是松溪書院的學生,對他塗山長很是欣賞。見到他在殿試中如此表現,眼中閃着驕傲的光芒。
大半個時辰後,權墨冼寫下最後一個字,以一個漂亮的鈍筆作爲結束。
狂熱的神情逐漸從他面上褪去,細密的汗珠從他如刀裁一般的鬢角處沁出。他審視着自己前面擺着的這頁紙,嘴角微翹。
放下筆,他向一旁看去,正欲將之前作答的紙張整理好,卻擡眼看見吳光啓執墨的手。他並不認識這名深得慶隆帝信任的心腹太監,但卻認得他身上的品級服色,不由唬了一跳。
這不是殿試開始前,伺立在皇帝身側的那名內侍嗎?
他忙起身,拱手道:“小生謝過公公。”
權墨冼的態度不卑不亢,讓關注着他的衆人眼睛一亮,暗暗在心頭讚許。吳尚書心頭想着,若換了自己在他這個年紀,突然發現是皇上跟前的內侍替自己磨墨,定會誠惶誠恐不可。
吳光啓微微一笑側身並不受禮,示意小太監將收集整理好的答題紙張放到他的案几之上,帶着人退了下去。他是受了慶隆帝的命令前來,並不是爲了他。
饒是權墨冼鎮定功夫過人,在反應過來後也吃了一驚,忙躬身朝着慶隆帝深深作了一揖,才重新落座檢查起考卷來。
若仔細看,他拿着紙的右手在微微顫抖。顯然,得了皇帝關注,他內心並不平靜。
何止不平靜而已?陣陣狂喜涌上權墨冼的心頭。
在這個時代,習得文武技,貨與帝王家,是每一個胸懷大志之人的目標。無論有何等的抱負,若不得一國之君的賞識任用,只能暗自唏噓而已。
滿腹經綸而最終潦倒一生的人,歷朝歷代都沒有少了去。
對權墨冼的抱負理想來說,有了這樣好的開始,就等於成功了一半。無論殿試成績名次如何,光看慶隆帝對他的另眼相待,他就能獲得足以夠施展的舞臺。
更何況,他對自己這份答卷十分自信。
此時,距離殿試結束還有一個時辰。接下來的時間,他進行反覆檢查,並更換了兩張答題紙。
隨着吳尚書“殿試結束”的宣佈,一百名進士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筆。他們面上的表情,有喜有憂各不相同,不論他們是否滿意自己的答案,這一場決定人生命運的考試終於過去。
比起那些落榜的考生,他們已經穩穩擁有了進士功名。接下來的仕途,就看這一場殿試的結果。步出宣政殿的進士們,背影看起來都分外輕鬆。
因是會元,權墨冼的位置排在前列,出來的時候就在後面。他的腳步輕快,兩袖帶風,自有一番說不盡的風流灑脫。
向前走了幾步,碰見放慢了腳步等他的彭長生。
“子玄,今日殿試,你可是出盡了風頭!”彭長生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連賢弟也不叫了。周圍的人見他和權墨冼有交情,也都放慢了腳步,想要擇機結交一二。
慶隆帝在殿試上對權墨冼的重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眼下大家同爲進士,但踏入仕途之後,根據被授予的官職,立刻就會分出個高下。
既然對方如此有潛力,趁早結交是最正確的選擇。但這其中,也不乏眼紅嫉妒之人。
權墨冼呵呵一樂,拱手道:“長清兄過獎了,不過是幸運罷了,最終還得看成績名次。”
他如此謙虛,衆人眼紅的目光也收斂了些許。一路上互相攀談着,出了端門,各自散去。彭長生照舊和他一起,回去權家。
按慣例,殿試的結果要三日後纔會公佈。彭長生自然是要在京裡等到出了結果,才遣人回家鄉報喜。
至此,屬於學子們的春闈就已結束。剩下的,則是皇帝和衆臣們如何評判。
宣政殿內,慶隆帝吩咐上了午膳,君臣一起用過之後,便開始閱卷。
一份試卷各有五人批閱,最後到主考官柳伯承、大儒塗山長的手中。通過之後,才由吳光啓呈到慶隆帝的跟前。
時不時的,慶隆帝也會讓吳光啓去隨機抽取一些未獲得通過的試卷,親自審閱。
這麼一來,若是誰想要在殿試裡對付某一位考生,壓下原本優秀的答卷,這樣的可能性便無限接近於零。
慶隆帝務實,肯聽取諫言,能和大臣們一起用膳。但這絕不代表着,他就是一名和藹可親的帝王,能容忍下臣公然在他眼皮子下面舞弊。
菜市口的血雖然幹了,但在一衆朝臣的心中,仍然鮮亮如初。
殿內的秩序井然,突然間閱卷的幾人起了爭執。而這爲首的,正是大學士關景煥與朱自厚兩人。一個是當下宰相,一個是被百官視爲下一任宰相的人選。
兩人之間向來不合,這會爭論起來,火藥味甚濃。
只聽關景煥不緊不慢道:“滿篇荒唐大逆不道之言,如何能過?朱大人,你還是管好你自己那組,勿要插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