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實在太快,快到裙裾隨着她的腳步翻飛。
若是被花嬤嬤瞧見了,定然會教導她一番。可,這個時候,她哪裡還顧得上儀態規矩?
書房的輪廓出現在她的眼前,方錦書的眼眸中掠過一道亮光,幾乎是小跑着奔過去。
“父親!”她一邊喊着,一邊邁過了書房的門檻。
她期望看見,方孰玉如同往常一樣,從書案後面擡起頭來,儒雅地笑道問她:“書丫頭來了?”
可是,書案後面,空無一人。
椅子微微拉開着,書桌上硯臺中磨好的墨汁,散發着清香。一直湖筆懸掛在筆架之上,筆尖尚未乾透。
一方青石鎮紙,中規中矩地壓在一張宣紙之上。上面,是方孰玉寫了幾行字的文章。
這所有一切,都在顯示着,方孰玉剛剛離開不久。
方錦書的面色,陡然變得雪白。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的面頰褪去。一向沉靜的眼眸,如針一般緊緊收縮着,裡面藏着深不見底的死氣。
她如同一個紙人一般,失去了靈魂。
芳菲忙扶着她的手,纔沒有讓她倒下去。
負責打掃方孰玉的小廝趕了進來,見禮後稟道:“四姑娘,老爺方纔出去了。”
他見到方錦書匆匆趕來,在門口時就想要稟告於她。不料她走得實在太快,直到這時才追上。
方錦書扶着芳菲的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轉過來,看着他問道:“出去,多久了?”
她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啞,幾乎是從牙縫從擠出來。
小廝被唬了一跳,忙答道:“約莫有半刻鐘的功夫。”
“知道,去哪裡了嗎?”
小廝搖搖頭,躲閃着方錦書的目光,道:“小的也不知,許是老爺臨時有事。”他記起方孰玉在出門前對他的警告,哪裡敢實話實說。
今兒這一切,都透着一種不同尋常。
一向溫文爾雅的老爺,就在半刻鐘前,對他疾言厲色的警告,不允許他透露半個字。而府裡最淡然嫺靜的四姑娘,這會看起來正在爆發的邊緣。
這樣的反常,讓小廝從心裡感到恐懼。直覺,讓他只想離這件事越遠越好。
可是,方錦書的目光,彷彿看透了這一切,不允許他有絲毫躲避。
“是不是,有不認識的人,來找過老爺?”方錦書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發問道。依照山梅的謹慎,是不可能親自來到方府,做這麼引人注目的事情。
“啊?”
被方錦書一語中的,小廝張口結舌。
他雖然沒有回答,但他的反應卻證明了一切。
方錦書閉了閉眼,剛剛激起的鬥志,因爲晚了一步,而從身體裡急速消散。
是了,這一定是曹皇后所遣來的人。
否則父親不會如此保密,小廝也不會是此等反應。
她在心頭暗恨,在前世怎麼就沒有問清楚這些細節?若能知道山梅在何處見到方孰玉,就能趕去將他截下。
就算這麼一來,她的行爲出格了一些,爲了方家未來的安危,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可是,眼下自己只能在這裡,暗自悔恨。
她是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以爲一切都盡在掌控,恨自己未將真相對父親全盤托出,恨自己爲何瞻前顧後缺少決斷。
“姑娘?”
芳菲擔憂地叫了她一聲,道:“我們先回去翠微院,好嗎?”
方錦書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挪動了腳步。
事到如今,她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
父親既然去見了曹皇后遣出來的人,那該發生的一切,就會發生。
如果說,剛剛聽見方孰玉回京的消息,對方錦書而言是晴天霹靂的話。這個時候,便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她的心頭。
難道,歷史的軌跡,就如此難以更改嗎?
既然如此,那上蒼讓她重活這一世,又有何意義!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方錦書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真實的世界,抑或是她的夢境。
也許,這只是一個悠長的夢境。
從八歲那年從柺子手裡醒來時,就是自己太過愧疚,而做的夢?真實的自己,其實還是曹太后的軀殼,躺在延慶宮裡昏迷不醒。
否則,怎會如此荒謬!
怎麼有三個自己,同時存在於這個世界?
這種質疑,來自方錦書的靈魂深處。從她重生以來,就一直伴隨着她。
只不過一直以來,她刻意將這種情緒埋到心底,用改變方家命運的目標作爲動力,不去想它。
而第一次爆發,是在淨衣庵時。
幸而在那個時候,有靜塵師太用禪理將她點醒,纔沒有讓她被心魔打敗。
可這次爆發,來勢洶洶,令她防不勝防。
回到翠微院時,方錦書的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透,狠狠地打了幾個哆嗦。只不過,身體上的不適,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空虛、絕望。
這次的失敗,讓她甚至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姑娘。”芳菲看出她的不對勁,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驚呼道:“呀!怎麼這般燙?”
芳芷揭了簾子進來,手裡端着一盅剛剛熬好的雪梨湯。見此情形,忙和芳菲一道,將方錦書扶到牀上躺下。
“你先伺候着姑娘,我去稟了大太太,請大夫過來。”芳菲道。
“好。”
芳芷打了溫水,輕輕替方錦書擦拭手腳。用清水擰了毛巾,蓋在她的額頭上,替她降溫。
方錦書昏昏沉沉,彷彿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又彷彿遊離在這世界之外。她無法思考,那種靈魂被掏空的疲憊感覺,甚至讓她無力說話。
這個時候,能幫助到她的,只有她自己。
司嵐笙聽了芳菲的稟報,匆匆趕來。
看着病倒在牀上、蒼白的面色中透出不正常紅暈的方錦書,她心頭焦慮萬分:“這是怎麼了,之前不是還好好的麼?就這麼一會功夫,怎能病得這般厲害。”
芳菲知道原因,卻不敢如實稟報。
“姑娘知道老爺回來了,便去了書房一趟。”這件事,瞞是瞞不住的,何況方錦書去書房是常有的事,芳菲便避重就輕道:“許是在路上走得急了些,吹風受涼了。回來後,便發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