僞印案和他受襲這兩件事,在背後有着必然聯繫。慶隆帝不是昏君,他看得清楚。多說,反而沒有任何好處。
這個時候,正該集中火力,將僞印案的真相揭發出來,替鞏家和高唯脫罪。而這,原本也是權墨冼答應鞏文覺請託時的目標。
林晨霏的仇,他已經報了一半。剩下的,他自有打算,並不打算在這個時候來節外生枝。
兩刻鐘後,權墨冼陳訴完畢。
慶隆帝的目光逐一掃過殿下羣臣,緩緩問道:“諸位,這件案子,你們怎麼看?”
羣臣紛紛低頭,躲避着他的目光。很顯然,僞印案已經觸及了皇帝的底線,這個時候,誰也不願做那個出頭鳥。
對衆人的反應,慶隆帝早有預料。他收回了目光,身子往後微微仰着,這件案子,會有人出來說話的,他不急。
果然,時隔兩個月第一次上早朝的鞏尚書上前一步,摘了頭頂烏紗放在一側,雙手伏地行了個大禮:“微臣不察,治下出了毛侍郎這等膽大妄爲的蛀蟲,請陛下降罪!”
“那你說,該怎麼降罪?”慶隆帝不疾不徐地反問。
“貪下如此鉅款,毛侍郎的家產理應抄沒入庫。不夠之數,着其族人限期償還。”鞏尚書道:“微臣不察之罪,乃昏庸無能之表現,自請辭去戶部尚書一職,致仕還鄉。”
毛侍郎罪不容恕,但其人已死,作爲同僚鞏尚書不能再踩上一腳。着其退還賬款,並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以退爲進。
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培養一個三品大員出來也不容易,怎麼會讓鞏尚書辭官呢?
關景煥邁出一步,稟道:“鞏大人任戶部尚書以來,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僞印一案絕非他的過錯。微臣以爲,對如此忠臣能臣,不如削職留用。”
“陛下,”朱自厚顫顫巍巍地出列,道:“戶部尚書一職,事關全天下之命脈。微臣以爲,讓鞏大人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鞏尚書致仕還鄉是不可能的,便一個主張削職留用、一個主張他戴罪立功。
關景煥痛失臂膀,就想趁機將鞏尚書拉下來,再扶持一個新的人手。朱自厚身爲一國之宰相,考慮的是天下萬民。
在朝堂上,朱自厚與關景煥兩人因政見不同,所持的立場對立。而在六部之中,鞏家乃中立派,並沒有表明支持其中一人的態度。
但朱自厚仍然替鞏尚書說話,這等公心,就非關景煥可及。
兩人出列表明態度之後,隨之就陸續有大臣出列,分別支持不同的意見。過了片刻,再無人出列。
慶隆帝的目光,逐一掃過出列的衆人,緩緩道:“鞏尚書,既然有朱愛卿力保,就先記下你這一過,罰俸三年,並追回賬款。”
隨之,讓吳光啓宣讀了聖旨,毛侍郎利用國之重器滿足私慾,擾亂律法、出賣軍情,罪不可赦。剝奪功名,籍沒家產,家僕全部充作官婢。直系三族,剝奪其三代功名不可科舉,發配三千里恕罪。
對比起慶隆帝登基時的手段,對毛侍郎的處置可謂從輕發落,至少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有懲就有獎。
僞印一案,是鞏文覺和權墨冼共同合力,才查出了毛侍郎這條蛀蟲。但鞏文覺還未入仕,又是鞏尚書的嫡子。他替父申冤,原是分內之事不應封賞。
那麼,唯一的功臣,就剩下了權墨冼。
“權墨冼,你查出僞印一案,功在社稷。”慶隆帝道:“你說,你想要什麼賞賜?”
他功勞再大,也只是剛到任不滿一年的六品官。能得到皇帝如此垂詢,朝中百官的眼底,都閃過嫉妒的光芒。
同時,在他們心中又都有着一個疑問:這麼好的機會,權墨冼會要怎樣的賞賜呢?念在他纔剛剛死了妻子,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皇帝應該都不會拒絕。
金鑾殿上,一時安靜了下來。
衆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那個站在大殿中央,身姿如刀的年輕官員身上。他的左肩還裹着傷,卻令人不敢小瞧。
“皇上,”權墨冼稟道:“微臣只是盡了本分,不敢居功,更不敢討要賞賜。微臣只有一個願望,還望皇上成全。”
衆臣在心底嗤笑一聲,這還叫不敢討要賞賜?且聽他接下來怎麼說。
“哦?你且說說看。”慶隆帝饒有興致的看着他。
“皇上,微臣想要自請出族,自立門戶。從此之後,與唐州盧丘權家再無任何干系。”權墨冼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從他語氣中透出的堅決之意,無人會以爲他是在開玩笑。
只是,這麼大好的機會,他卻用來自請出族?
這個人,莫不是瘋了?
就算在御前,羣臣也控制不住內心的詫異。在場的人,個個都是老狐狸。看向他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個瘋子。
他們都知道權墨冼將狀告族人一事,但他的妻子被害死,激憤之下做出這種事,也情有可原。血債血償,權墨冼又是權家族裡最有出息的一個,待事情過去,族裡總會妥協。
但他要自立門戶,和權家脫離關係,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是撕破臉的決裂姿態,彰顯着他和族人勢不兩立的決心。然而,可怕的並不是權家,而是世家大族不會允許這樣離經叛道的行爲。
這些傳承了百年世家,靠的就是子弟的傳承。
試問,此例一開,要是有了出息的子弟,效仿權墨冼一樣脫離家族,那在他身上投入的所有資源,就全部白費。這樣,還怎樣維護家族利益?
這樣的事情,其中的厲害關係,權墨冼又怎麼會不知道。
正因爲如此,他纔對權家族人的盤剝、苛刻一忍再忍,對權東父子上京一事也做好了周全的準備,卻不能趕走兩人。
但是,林晨霏因此而死去,就算冒全天下之大不韙,他也要和權家撇清干係。
斯人已逝,但家中老母親和大姐仍在。有權家這樣吸血貪婪的家族,他又該如何保證親人的安全?
更何況,有關景煥這樣的頭號大敵在,權家只要存在着,就會被他所利用。這樣一來,他自己又該如何放開手腳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