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時纔出現,並不是來晚了。
之前,他應該在男學那邊,將京中的青年才俊看在眼底吧!
方錦書此刻的心情有些怪異。
齊王既是自己前世生養的兒子,一力扶上皇位的延平帝;也是冷血多疑的帝王,導致自己吐血而死的罪魁禍首。
她應該恨他的。
若不是他,前世也不會纔剛剛過上好日子沒幾年,就驟然離世。然而,今生縱然沒了來自血脈的牽絆,靈魂深處,他也還是那個曾經全心仰仗着她的兒子,讓她如何能恨?
前世竭盡全力讓他登上大位,成爲九五至尊。難道,到了今生卻要阻擾於他嗎?
罷了罷了,遠着些吧!她不想再過問皇家的是非恩怨,那些自有在宮中的曹皇后來操心。
看着自己面前擺放的文房四寶,方錦書凝神提筆,隨着一個個規矩的簪花小楷躍然紙上,她的心緒慢慢恢復了平靜。
往事不可追憶,此時自己只是方錦書!
因她心潮起伏,並沒有發現,在齊王身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年方六歲,生得玉雪可愛。此刻做小宮女裝扮,頭頂上只挽了一個髮髻,用一條絲巾裹了,穿了一件交領小袍。
“父王,我想去場中看看。”她的聲音清脆,輕聲撒嬌。
對這名好不容易從生死關搶回來的長女,齊王無端的多了幾分疼愛。連今日她想跟來看熱鬧的請求,他也不忍拒絕。
齊王點點頭,找了一名掌事姑姑過來,將衛亦馨交給她道:“讓她跟着去玩玩。”
他雖然是微服,不想驚動場上的學子。但在場的官員、掌事,個個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齊王親自交代下來的事,無人敢怠慢。
離了齊王,衛亦馨的眼裡出現倨傲的神色,跟在一名宮女身後,朝場中走去。
在她看來,這些所謂要爲曹皇后賀壽的女子,都是不值一提的嬌弱花朵。她來這裡,只是想看看特意爲千秋節進行的選拔,究竟是個什麼場面。
她跟在宮女後面,仗着人小不引人注目,在走動之時逐一打量着這些女子。凡見到眼熟的,她都暗暗記在心底。
旁人怎麼會知道,這樣一個小宮女,心裡竟然想着這些事情?
這時,女官們批閱的試題已經逐步完成。凡是錯了三題以上的,直接唱名淘汰。被唸到名字的女子,均面色難堪的離場。
這一關被淘汰的人並不多,只有那麼十來名。唱名結束後,修文坊的五名女學生都在。
唐元瑤在心頭暗自思忖着,作詩這一關她想通過不難。但看樣子,每一關的考較,會比前一關更難。如此下去,她沒有自信能贏過方錦暉。
她慢慢喝着茶水,心頭不斷的想着主意。突然,她眼睛一亮,將視線定在之前磨好墨的硯臺之上。
她緩緩朝着硯臺伸出了手,裝作整理書案拿住了硯臺。突然,她好像手上一滑,整個硯臺帶墨汁一下子朝後方潑去。
只聽到後方傳來“啊!”地一聲驚呼,唐元瑤心下得意之極。
潑墨,固然簡單粗暴了一些,但卻是她這時能想出來的最好法子。
依方錦暉愛潔的個性,怎麼也忍受不了一身的墨汁。就算她不立刻退場,勢必也會影響她接下來答題。只要她心神不寧,唐元瑤就有信心能超過她。
唐元瑤脣角帶上了歉意的微笑,轉過頭正要給方錦暉道歉,但眼前的卻並非她想象的場景。
方錦書拉着方錦暉站在一側,嘴角是一抹譏誚的笑意,諷刺的看着她。而在她和方錦暉的書案之間,一名宮女正蹲下身子,用絲帕在給一名小宮女擦着臉上的墨跡。
硯臺就摔在那小宮女的腳邊,她的左邊臉頰和頭髮上,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着墨汁。身上的衣衫,也有小半都被墨汁浸染,衣襟下襬處還有硯臺濺起來的墨滴。
唐元瑤心下惱怒,這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小宮女?
她的硯臺明明是砸向方錦暉的几案,怎麼可能在半空中就掉了下來。一定是那大宮女礙事,擋了下來,壞了她的好事!
方錦暉這下有了防備,再想讓她中招,便難上加難。想道她謀劃許久的機會,就這麼眼睜睜的從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股無名火騰的一下從她胸中升起。
“哪裡來的不長眼的東西!”她指着那小宮女罵道:“連伺候人都不會,出來丟人現眼做什麼?!”
大宮女或許還有她不知道的後臺,唐元瑤此時便柿子揀軟的捏,衝這個小宮女發泄着心頭的鬱氣。
定睛看了她被墨汁澆了一頭一臉的模樣,唐元瑤不禁噗嗤一下樂了出聲:“這都成了墨猴兒,倒是有幾分可樂之處。”
回身拿了她未吃完的糕點,遞到小宮女的面前,唐元瑤道:“你幾歲啦?姐姐請你吃塊糕,你就跟姐姐走吧,做宮女多辛苦。”
說這話,她不過是逗着她玩罷了。既然是宮女,除了宮中的帝后、太后能賞賜給臣子之外,豈能隨便跟人走。
她這廂說得開心,逗弄着那小宮女看她的笑話。
方錦書卻微微垂眸,將眼底的憐憫藏在了心底。她在唐元瑤的後面一排,當那名小宮女跟在前面的大宮女後面走過來時,正在凝神書寫的她,渾身的汗毛都乍了起來。
她的靈魂,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和衛亦馨的初次見面,方錦書在腦中設想過很多場景。但當她真的出現在面前時,仍然讓她猝不及防。
她執筆的手微微顫了顫,連忙穩住。
無須遲疑,她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她在心中萬分慶幸,慶幸她在這段時日裡,練就了一手簪花小楷。雖然欠缺了些火候,但如果她此時書寫的是前世的字體,當場就會吸引衛亦馨的注意。
然而,此刻的她還很弱小,沒有能力與齊王的嫡長女,剛剛受封的端成郡主抗衡。
哪怕,齊王並不得慶隆帝的寵愛,衛亦馨也是郡主。要跟她過不去,只需輕輕伸手,就能輕易毀了她的一生。
衛亦馨冰冷的眼神,倨傲的神情,看在方錦書的眼中,越發證實了她的真實身份。這樣的神態,這個味道,別說她只是扮作小宮女,哪怕扮成了小叫花,方錦書也認得。
方錦書想將自己藏起來,不引起衛亦馨的絲毫注意。
偏偏在此時,唐元瑤將那放硯臺朝着方錦暉砸了過來。而衛亦馨,就正好走到兩人几案的中間,硯臺直直的朝着她奔過去。
那名領着她的大宮女一驚,忙眼疾手快的擋下硯臺。但硯臺中盛着的墨汁,仍然澆了衛亦馨一身,便蹲下身子先爲她進行簡單的擦拭。
偏偏唐元瑤還在不知死活的口出狂言,方錦書聽在耳中,默默爲她點了一根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