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嵐半眯着眼睛,似是回憶往事,又似是講述一件塵封已久的記憶,“當你看到青葵園時,我能夠看到你眼中的驚奇,你會覺得這兒不像一個青樓,的確,每一個初次來這裡的人都會這樣覺得,我從小就在這裡生活,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同,可我從來這裡的每一位男人的眼神裡可以看出這裡的不同。
的確,這座建築始建於漢代,是漢代一位王爺的宮殿。”“宮殿?那怎麼現在成了……”菊兒曾做過千百種推測,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裡曾經是一個王府。這樣一說,這裡的一房一瓦,一湖一景倒也合情合理了。
煙嵐默然一笑,“至於爲什麼現在成了青樓,這個問題是所有了解青葵園歷史的人心中的一個疑問,而青葵園之所以在揚州乃至江南聲名顯赫,我想是因爲青樓的主人吧!”煙嵐的語氣中有着隱約的含糊。
“主人,青娘不是這兒的主人嗎?”菊兒止不住又打斷了煙嵐的敘述。
“不是,如果青娘是主人,根本無法成就這麼大的園子,青娘只是一個代爲管理青葵園的人,青葵園背後的主人誰都沒有見過,只有青娘每年和這個人見一面,並且是前往外地。”哦,菊兒心底的謎團不但沒有解開,現在是一個連着一個的從心裡涌了出來。
“看來這青葵園的主人一定是一位位高權重之人,否則無法運轉這麼龐大的一個青樓,”菊兒半是自語半是推測地說。
“不論怎樣身份的人,以後這句話到此位置,有關青樓主人的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說!記下了,妹妹!”煙嵐反覆叮嚀着。菊兒點了點頭。 “青葵園分爲兩個園子,你已經知道了,落霞居和青雲社,落霞居就是這裡,青雲社在北面的另一個獨立的院落內。
落霞居的姑娘們從小都是遍佈全國的暗哨悄悄留意帶來這裡,由青樓撫養長大,請琴棋書畫這四個方面專長的人來做老師,所以落霞居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特長,所以很多青樓的姑娘一心只想着怎麼逃跑,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落霞居的姑娘從未發生過一次逃跑的事。
因爲這兒就是她們的家,當你打破了某種沉靜,將她們放入社會的時候,他們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因爲離開了青葵園,她們舉目無親,舉步維艱!來到這裡的客人,只有公子和老爺身份,不問官位,不問福祿,有銀子就能夠在這裡玩兒。
姑娘們和客人之間私下的來往甚少,如果一旦發生避開媽媽,和客人私下來往的事情,輕則鞭笞,重則杖畢!所以這兒的姑娘們都能暗暗找到自己的位置,少爲自己惹麻煩。
“杖畢?”菊兒倒抽了一口冷氣,真是外表溫柔,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的青娘,竟會有這樣凌烈的手段!“姐姐,私自草菅人命,難道官府?”
“官府,官府是爲姑娘們設的,而不是爲執法者設的,你記住,在這裡沒有官府,只有負責落霞居的管事媽媽和青娘纔是官府,她們的話是萬萬不能違背的!以後妹妹行事一定要謹言慎行,特別是在媽媽面前。”煙嵐有些擔憂地看着菊兒,因爲菊兒的口無遮攔吧。
菊兒慎重地點了點頭,離開了家裡,就沒有可以包容自己過失的人,所以自己一定要小心,不要落人口實!
“我們這個園子裡,有姑娘二十多位,每三個月有一次競選花魁的活動,在花魁競選演出活動中,誰掙得的銀子多,那麼誰就是花魁,每次一共競選出來八位花魁,選出來的當紅花魁不僅僅有可以出去遊玩的優惠,而且當有客人來到園子的時候,花魁先挑選,不中意的才讓其她姑娘去接待,所以這兒的競爭特別激烈。
爲了能夠在競爭演出中獲勝,姑娘們刻苦練習,也免不了工於心計,耍耍小聰明。所以以後妹妹更要謹言慎行,小心爲妙!”菊兒很感激煙嵐能將這樣的話告訴她。
“青葵園的另一個部分——青雲社是一個戲曲劇社,以排練演出戲劇爲主,社裡的演員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從小從各個地方挑選而來的,其實應該說青葵園所有的女子都是這樣來的,來到這裡後又戲劇演唱天賦的女孩子就被安排在了青雲社,而其他的就留在落霞居。那裡的演員們和我們來歷相同,可境遇卻完全不同,她們不必賣笑,只單單演出,這也只是園子的規定,但也有特殊情況。
她們除了這些,還有自己的自由,爲了擴大影響,與全國各地的劇社藝術交流切磋,可以所劇社社長去外地演出,足跡踏遍大江南北,當然隨之也是聲名鵲起,廣播天下。可
她們光鮮的背後是練功毯上的跌打滾爬。受傷捱打是家常便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晨練吊嗓子,她們一道道耀眼的光環背後更是坎坷與磨練。不平的際遇也會隨之而來。其實,仔細想一想,每一種人生,每一種生計都是雙面的,有其光芒,就有其陰暗,有歡笑就會有悲涼,箇中滋味,不是外人能夠道明白的,更不會是我們眼中所見。”
煙嵐端起矮几上的茶盅,淺淺抿了一口,放下後,幽幽一嘆:“其實,不管是我們這些出賣青春笑顏的人,還是出賣自己嗓音演出的她們,都是可憐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演盡別人的辛酸情仇,卻在無人的深夜裡咀嚼自己的苦果!”
說罷,眼睛空洞無物地望着前方,似乎穿透這粉妝玉砌的金絲籠,到達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鎖着她最溫情的記憶,那個地方也有父母的寵溺,兄弟的呵護,姐妹的爭執……
菊兒的眼睛從煙嵐的身上移開,環視着這間微薰着脂粉香氣的房間,人生真是無常啊!短短一週多的時間,自己從蘇州到揚州,從一個知府的千金嬌小姐到江南最大的青樓妓院,人道世事多滄桑!以前也想過自己會離開父母,會遠嫁他鄉,會窮困潦倒,會瀕臨暮年。可是從未想過會走到今天!以後會怎樣?難道就這樣在這煙花風月之地了此一生?真是可悲可嘆!十幾歲的花季,還未品嚐到人生的甜蜜,就……
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完整無瑕的身子,一種透骨的悲哀扭住了她的心,也許,也許上天是嫉妒她童年曾擁有過的萬千寵愛吧!竟這樣毫無預警地奪走了她手中的一切,她該怪的,在踏上江面上的那艘船時她就怪了,可是無論她多麼努力地掙扎、狂怒,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抵抗這命運的捉弄,但是,有用嗎?
沒有,沒有,那種挫敗感和無力感再次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腦海裡。眼淚無法取得命運的憐憫,自暴自棄也勾不起命運之神的再次垂青,僅僅一次無畏的掙扎——冒着被那把彎刀一劈兩半的危險求面前這個姑娘救自己,可是這個姑娘呢?她猶豫了,那時候她就那麼直直地跪在那裡,而她呢?卻在揣摩着那個男人的心意,那個手握着尖刀的男人的意圖。假如他露出絲毫的殺意,那麼她是毫不猶豫地和她撇清關係?還是力斥她的無理取鬧、癡心妄想?
青娘,是該感激青娘吧。如果沒有她,此時自己又能到什麼地方去?青娘,擁有着這座王府宮宇般的青樓,菊兒不由得不佩服那個美麗睿智的女人,天底下美麗的女人很多,單這青樓就盤踞着江南所有的吧,但美麗而充滿心計的女人,卻少之又少,而青娘是其中一個,也許她不是最美的那個,但菊兒相信,她是城府最深的那個,在這個地方,她也應該是最能改變自己命運的人。
她帶自己回來做什麼?也像其她女孩子一樣培養成一個能爲她帶來鉅額銀票的角色尤物?如果真如此,她是服從還是?不,她不能,她無法每天冷靜面對一臉狎笑的尋歡者。準確地說應該是不屑,菊兒搖了搖頭,哭笑一聲,不願意,不願意還能自己回家去嗎?
也許,也許她可以……她下一步爲自己的想法嚇住了。
這個大膽的想法一旦透出端倪,菊兒又開始蠢蠢欲動,既而討厭起自己來,被青娘收留已經冒着一次危險了,再要求她答應自己的請求,這樣有些過分吧?她能寬恕自己的異想天開嗎?
青娘,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怎樣的人?她會的。會的。
在那個男人面前,她不是還爲自己講情的嗎?所以她會應允自己的。可是憑什麼?自己和她素昧平生,無親無故,她當時爲什麼救自己?自己憑什麼認爲她會再次應允自己?如果當時是爲了給青樓網羅一棵搖錢樹,倒也可以解釋得清,如果那樣,她的這個願望就不可能實現了。唉,青娘,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怎麼做才能讓你答應我的請求呢?
菊兒的目光又掠回煙嵐睏倦地閉上眼睛小憩的臉龐上,此時幾縷柔順的髮絲撫在她的臉上,細如白瓷的凝滯上,冷漠得沉入夢鄉,長長的彎翹的睫毛輕輕地顫動着。的確是一個難得的美人,怪不得青娘不捨得讓她隻身歷險,她剛纔對自己說的這番話應該是別有用意吧!
菊兒相信她不止是讓她對這個園子有所瞭解,她一定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告訴自己什麼呢?
菊兒細細回想,不外乎三點:一是這座青樓的背景不一般,即使官府也奈何不得,所以這裡發生的事情,無論是應該的或是不應該的
,都只有種可能。所以菊兒甭想從這裡逃出去!做無謂的抵抗。第二麼,就是來到這裡就得努力學習,學習一切取悅男人的武器利刃,琴棋書畫,歌舞談笑,否則她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第三就是無論自己心裡有多苦,怨言有多重,傷口有多深,她只有一個動作,一個表情:迎合和微笑。
煙嵐——這個淪落風塵的絕色女子,也是工於心計的!就這麼簡單溫暖地告訴了她這裡的規矩,將一副副藤條溫柔地綁縛在了她的身上,這該是青孃的意圖吧?每一個來到青葵園的女子的第一堂課——思想歸屬,想到這個詞語,菊兒不由地笑了,其實不用的,她不會走的。
因爲她無路可走,拖着這身殘缺不全的肉體,她又能到哪兒去呢?也許目前青葵園時她最好的避難所,在這個觸目都是殤癘殘缺的環境裡,她纔會忽略掉自己的不足,纔不會將自己的傷痕放大,一次次剝離出來刺痛自己吧!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這首詩也是這裡姑娘們的真實寫照啊!人生苦短,形如朝露。青春如斯,美麗一瞬。青樓姑娘的人生如夏花燦爛而短暫,一旦青春不再,美麗逝去,暮年之時,留給自己的將是孤獨終老!悽風苦雨!菊兒似乎冥冥之中已經看到了白髮蒼蒼的自己。
“秀兒小姐,您的房間已經收拾妥當,您要不要過去瞧瞧,看看還缺些什麼,就告訴管事的媽媽添置。”小月無聲地推開門,打起門口的煙紫色羅紗,輕輕招呼菊兒。
菊兒看了一眼仍在酣睡中的煙嵐,輕手輕腳地褪去身上的錦毯,給煙嵐蓋好,然後隨着小月往外走,僅隔着一間小小的隔間,小月推開一扇鑲着暗綠色邊飾的紅木拱形門,門上無字,也許剛剛摘去了,菊兒記得經過這裡的時候所有的門上都有名字的。
推門進去,房間比煙嵐的略略大了些,房間裡赫然站着一個人,一個女人,應該說是一個姿色上乘但年齡偏長的女人,菊兒愣了愣,較之青娘,這個女人的姿容稍稍遜色,也年長些。眉宇間少了幾分算計和精明,代之的是恬淡和超然。這種淡泊的寧靜竟使得她稍顯平淡的五官熠熠生輝。
倒是別有一般丰韻!像什麼?那神情,那氣韻,像母親!像極了母親眉間的神采!一時之間,菊兒呆住了,一股酸酸的、瑟瑟的熱流涌上眼睛,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看她這樣,這個慈眉善目的女子竟走向她,一把攬她入懷。
“媽媽。媽媽。”菊兒神情恍惚,真像母親的懷抱,她能感覺到這個懷抱的溫度和力量。在轎子上,煙嵐也曾擁抱過她,但那擁抱始終是疏離的淺淡,雖然綿軟但不安全。而這個懷抱,讓她心安!菊兒眷戀地把頭深埋其中。雙手環住稍顯豐腴的腰身,身心剎那回歸於安寧。
“月媽媽,看來這個小姑娘和您挺有緣分的,奴婢還沒有告訴她您的身份,這剛一見面就叫您媽媽,還這麼親暱!”小月站在一旁笑着軟語,聽不出是討好還是真誠。
“是啊是啊!”月媽媽捧起懷中的沾着淚痕的小臉,“真標緻的一張粉面,瞧瞧這可人疼的小模樣,你這一滴眼淚啊就攪得我的心裡軟軟的!以後就當我是你的媽媽吧!”說着,手指輕輕抹去菊兒眼角的淚珠,眼睛深深地看着菊兒霧濛濛的眼眸。菊兒心頭一震,月媽媽眼中除了疼惜,似是還有什麼她看不清的東西,是什麼呢?
不由地,她眉頭一皺,月媽媽的手指柔柔地暈開微蹙的眉睫,微微搖了搖頭,既而莞爾一笑,“這丫頭和我這麼投緣,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青娘也該放心了,小月,你先回煙嵐那兒吧,不要惹你主子生氣,讓秀兒好好看看這間房子,有什麼需要的我再叫你。”語氣還是綿軟溫柔,可是菊兒明顯感覺出其中的不容辯駁。
剛纔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夢幻嗎?她從月媽媽懷裡掙脫出來,是自己太過思念母親的緣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擡起頭,小月已經推出了房間,掩上房門。
“給月媽媽見禮!”菊兒深深一拜。
“好秀兒!不要和媽媽客氣了!”扶起菊兒,月媽媽深深看着菊兒,半晌,溫柔但堅定得說:“丫頭,以後在任何人面前不要和我這麼親近。無論有什麼委屈,都要忍着!記住我的話!這都是爲了你!”
菊兒輕輕點了點頭,“對不起,媽媽!”她好像明白剛纔自己有些衝動了。
“傻孩子!還真是和我有緣!唉!你不該到這裡的啊!”說着,再次攬菊兒入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