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到菊兒渾身溼淋淋地在尚且冷颼颼的江風中瑟瑟發抖,他只感到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可是看看母親的樣子,他不敢說些什麼,如今沒有了父親,他最怕的就是母親的眼淚,當母親流眼淚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父親在地下看着他,自己就會對不起父親。
他想了想,試探着對母親說:“娘,你看,現在天還這麼冷,如果這個丫頭凍得病了的話,不僅會延誤我們的行程,而且我們還得給她找大夫看病,這樣多麻煩啊!他病了我們還得照顧她,那麼她又怎麼能夠伺候得了您老人家呢?你說是不是?”
蔣翠翠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看外面的菊兒,只見菊兒眼睛閉着,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那好吧,你給她鬆開繩子,讓她進來換件乾燥的衣服,再給她弄點兒吃的,真是一個麻煩,沒想到帶着她還得照顧她!”說着她走出艙,站到船頭,和船家聊了起來。
玉坤走上前去,幫菊兒解開了繩子,看到她蒼白的臉,頭髮被江風吹得亂糟糟的,剛剛被潑過水,幾縷頭髮緊貼在臉上,嘴脣因爲缺水而乾裂,如今又被凍得發青,單薄的衣衫凌亂不整,隨意蜷縮在地上,絲毫看不出大小姐的模樣,往日的美麗與頑皮也蕩然無存,玉坤感到心裡一陣歉意和憐憫。
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一個大男人竟然對一個女孩子這樣,可是他又不敢表露出這種憐憫,只是面無表情地解開繩子,推了推菊兒,菊兒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麻木了,江邊的風吹得她的神經陷入了極度的冰冷中。
她閉着眼睛,同時也像是關閉上了自己的感覺,也唯有如此她才感覺不到時間的難熬,朦朧中,她感到手上有什麼拉過的感覺,接着有人推了推她,她費力地睜開眼睛,下午的陽光雖然不太強烈,可是還是讓她有種晃眼的感覺,她定了定神,纔看到是馬玉坤,此刻他正蹲在自己身邊,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她有些難以置信,剛纔還往自己身上潑水,這時候怎麼會關心起自己來了?
“你沒什麼吧?我已經給你解開了繩子,你到裡面去換件衣服,凍病了就麻煩了,我們還得給你找醫生呢?”玉坤的聲音很大,整個船上都能夠聽得到,顯然,他是故意說給母親聽的,他不想讓母親對自己有任何的不滿意。
雖然是關切的話。但菊兒卻聽出了不情願,她沒有吱聲,掙扎着想翻轉過胳膊,然後撐着地站起來,可是她動了動,卻沒有成功,只覺得肘關節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吁了口氣,咬了咬牙。又刻意地動了動,這一次比剛纔好多了,可是背脊上卻疼了起來,被捆了這麼長的時間,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痛的,看到她齜牙咧嘴的樣子,玉坤不由地伸出手去,他想幫她,可是又縮回了手。
他想到男女有別,自己一個男人,怎麼能夠隨便去碰一個女孩子呢?他站了起來,不忍心再看她,他走到一邊,望着江面,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是心裡卻七上八下的,他忍不住偷偷地看着菊兒。
過了好大一陣子,菊兒才感到胳膊稍稍恢復了知覺,只是自己剛剛從地上爬起來,背脊的上方還是疼得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可能是關箱子蓋的時候被砸傷了,她強忍着疼痛,勉強爬了起來,朝艙內挪去,她知道從踏上船的時候起,她就失去了被人照顧的權利,剩下的日子她將承受的會遠遠超出於她的想象之外,所以不論什麼時候,她都不能叫一聲苦,喊一聲痛,淚水和病痛她都要忍在心裡,所以她不能讓自己病了,她要好好地活着!
等換了乾淨的衣服後,她又用手攏了攏自己的頭髮,等到收拾完畢,天已經擦黑了。剛想坐下來歇息一會兒,蔣翠翠一挑艙門的簾子,走了進來:“喲,已經換好衣服了,真是大小姐啊!換個衣服要這麼長時間!你是故
意磨蹭時間的吧?怎麼?
這些溼衣服脫下來放在這兒,準備讓我給你洗啊?”菊兒趕忙低下頭,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伯母,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只是我剛收拾好,還沒來得及洗!我馬上去洗!馬上。”說着,菊兒將衣服放到盆子裡。
“慢着!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不要叫我伯母,我說過你只是一個奴婢,你要改口叫我夫人,聽見了嗎?聽到你叫我伯母,我就想起你的父親,我就想起因爲你的父親,我們才流落他鄉。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如果你再叫我伯母,就甭怪我失去理智,對你不客氣!”“是,夫人,奴婢記住了!”菊兒不敢頂撞,她趕忙端起盆子,走出船艙。與迎面而來的玉坤打了個照面。
“娘,你這又是何苦呢?咱不生氣了啊?不是說好了嗎?等她收拾整齊了,先讓她吃些東西再洗也不遲啊?都一整天沒進食了,怎麼會不餓呢?餓着又怎麼能幹活呢?這一個沒留神栽到了江裡,咱們不是害人一命嗎?”艙內,玉坤勸說着母親。
“去,你把乾糧給她拿過去一些,真是,看到這個死丫頭我就動肝火,真是前世造的孽,離開了蘇州也不得安寧,晚上你注意着點兒,別讓這丫頭耍什麼花樣,她鬼着呢?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到揚州了。到時候再說。我休息了,折騰了一天,感覺困了。”蔣翠翠吩咐完,就整理起牀鋪,躺下休息。
菊兒端着盆子蹲在船頭,望着黑魆魆的江面,墨色一片,深不可測。她沒動,她沒有思想,從小,她都是一個快樂的孩子,對於生活她從沒有想那麼多,一直以來她都認爲人世間的事情就像自己家裡一樣,充滿了溫情和和諧,每個人都一直快樂的生活着,曾經也聽下人們說起過社會的險惡,可她總不相信,因爲她覺得人畢竟是有思想的,有思想的人就應該是有善惡之分的,所以善者總以善爲傲,惡者也會以惡爲恥!
可今天,蔣翠翠,這個往日也是笑臉相迎,笑口常開的女人竟然變得面目全非,讓人難以相認,難道生活真的這麼可怕?它能這麼輕易地改變一個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她以後所面對的將是怎樣的龍潭虎穴,深淵泥沼?
想到這裡,她的頭腦裡突然鑽出一個想法:爲什麼要活着?爲什麼要讓他們的陰謀得逞/?爲什麼要讓自己受辱?是啊,一下子跳進江裡不就一了百了了嗎?一旦有了這個邪惡的想法,菊兒就無法遏制它瘋長的趨勢,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身體,她朝船邊挪了挪。
“江水很冷,掉進江裡,你不會馬上死掉,但會很難受!”頭頂,馬玉坤的聲音讓菊兒打了個寒戰。
她搖了搖頭,將那個邪惡的想法甩走,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想到去死?母親如果知道自己有這樣輕生的念頭,一定會難過得背過氣去。將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是多麼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對於母親來說又是多麼一件辛苦和幸福的事情,如果自己就這麼不負責任的死去了,那麼對母親不是一種玷污嗎?
不,不能這樣,還要好好活着,等着有一天回到蘇州的時候和母親團聚,雖然這樣的機會幾乎等於零,但是也並不是沒有可能,蔣翠翠不可能活那麼長時間的,也不可能控制她那麼長時間的,終有一天她會脫離了他們的視線,有自己的自由的。
“給。”玉坤遞過來一個乾巴巴的燒餅,昏黃的燈光下,菊兒看了一眼,伸手接過來,放進嘴裡,咬了一口。使勁嚼着。看她吃着燒餅,玉坤的心算是有了些踏實,剛纔還真是驚險,如果菊兒再往前挪一步,他就顧不得什麼男女有別了,能吃東西就說明有活下去的念頭了,不知道爲什麼,玉坤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已經不是昨天那個府尹家中的小姐了。
彷彿突
然之間,她變了很多,玉坤找不出她的變化在哪裡,可這種感覺卻非常清晰!
吃完燒餅,菊兒感到自己有了力氣,她從江裡舀了一盆水,開始洗起衣服來,雖然自己還從未洗過衣服。
夜色,漸漸攏了上來,江面上,偶爾穿梭而過的一兩艘船隻上閃着如豆的燈光,在暗夜裡顯得飄渺而不現實,船頭,船家輕盈地划着船,常年運輸各種各樣的乘客已經讓他養成了不問主顧事情的習慣,看慣了悲歡離合,他已經變得眼裡心裡沒有了風景,更沒有同情和憐憫。如果這些感情仍在,那麼他的活兒也幹到盡頭了。菊兒感到自己的大腦漸漸模糊起來,靠着船舷,她閉上眼睛。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朦朧中,菊兒聽到朗朗的吟詩聲,在夢境中,他看到李白長髯飄飄,面臨滔滔江水,送自己的好友孟浩然去揚州,正值煙花三月,桃紅柳綠,繁花滿城。而不止的江水在春陽的映照下波光瀲灩晴方好。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分離,沒有離別的悲傷和憂鬱,彷彿一切春天的勃發沖淡了人情的蜜意……
不知怎麼回事?菊兒突然看到李白變成了自己的父母,而自己乘坐一艘小船泛舟江面,離二老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想喊,可是怎麼都無法張開口,急切間,她睜開雙眼,原來一切都是一場夢境,只是和夢境相同的是她仍在船上,而父母卻無影無蹤,無從離別。舟頭,馬玉坤背手而立,面對浩淼的江面,吟詩作賦。
菊兒動了動壓在船舷上的一隻胳膊,活動活動有些僵硬的肩膀。搭在身上的一件厚厚的外衣掉在地上,她拿起身上的外衣,很顯然,這件衣服是玉坤的,菊兒心裡有種難言的味道,她心裡能夠感覺到這種關愛,可是等到去觸摸的時候,卻發現它距離得那麼遙遠。她輕輕地走到玉坤身後,“謝謝你!你的衣服!”菊兒有些遲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種謝意。她站在那裡,望着玉坤的背影。
“不必謝我!是我醒來後,發現三月的夜晚氣溫仍然這麼低,而你有靠在船舷上睡着了,我擔心你病了以後會影響到我們的行程,而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棉被,所以就只好把我自己的衣服脫了給你蓋上,反正我也不感覺到冷。
所以你不用心懷感激,我只是爲我自己着想,我想快些到揚州,因爲古詩中的揚州給我太多的嚮往和誘惑。我想盡快欣賞到揚州如畫卷般的美景!”說完,自菊兒手中接過衣服,隨意搭在肩上。
轉過頭去,好像菊兒根本不存在一樣。一時之間,菊兒站在那裡,覺得自己是那麼多餘。她也轉過頭去,看着水天相接出,一道初陽紅通通映紅了半個江面,映得半個天空霞光霓彩,五彩斑斕。
剎那間,菊兒的眼睛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擡頭望天空,這樣的閒情逸致自己從未有過,從小生活在深宅樓閣,無緣與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交流細語,更無緣看到這初陽蒸融的奇觀,此刻,菊兒感到造物主真的很神奇!
一輪太陽,柔時似浣紗之女,舞動着七彩的紗衣抖起曼景妙致。烈時如萬針齊發,刺得你眼花繚亂、頭暈目眩。同是一輪太陽,卻照耀出草木花葉,蟲魚鳥獸不同的景物。這麼多年過去,歷史上的多少風流人物悄然離去,被歷史的車輪所湮滅,而唯有這輪太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輪迴着,沒有倦怠,更沒有擅離職守。
仔細想一想,自己也只不過是陽光普照下的一棵渺小的草芥,沐浴陽光的恩寵幾十載,最終終會隨着歷史而去,成爲這塵世上的一粒塵土,當一切都將歸去時,自己能給自己留下些什麼?菊兒的頭腦中就這麼反反覆覆地問着自己,她解不透這其中的奧秘,更不知道自己將如何走過這以後的歲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