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起得很早。起早不是爲了上早朝,而是爲了躲早朝。他打算連個招呼也不對臣子們打,就頂着未盡的夜色踏上征程。儘管早,宮女、太監、親衛們也已經準備妥當。此次隨去的大太監是新近得寵的錢公公。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從午門延伸到端門外,燈籠火把將城樓照得倍顯陰森威嚴。卻是毫不喧鬧的,除了偶爾的一聲傳報和一句低語,就只有馬蹄在地磚上的踩踏聲。
沈判就在這隊伍裡。
卯時將至。正德皇帝終於出現。
出了紫禁城,向西,轉北,然後一路西行。
正德棄寶頂鑾車不乘,騎了一匹駿馬,在衆親兵的簇擁下,得意洋洋揚鞭策馬。京城的十一月,清晨的空氣酷冷,拂在臉上向刀刮過一樣痛。皇帝不怕冷。
沈判自然也不怕冷。只是,他在想,徐荷書現在已經出發了麼?他派去的心腹尹海真,不但對他忠心耿耿,而且武藝超羣,辦事嚴謹,由他護送徐荷書隨後跟來,肯定不會出什麼岔子。
尹海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別人可能會信奉“訥言敏行”的箴言規矩自己,他卻完完全全是這種典範。冷麪,不苟言笑,好像根本不會笑。沈判的話他都信,沈判的命令他都照做。雖是上下級的關係,卻是一起殺過人的交情。
馬車轆轆,裡面是他上司的夫人和一個丫鬟。之前,他很懂尊卑地沒有正眼看夫人,卻仍然瞥到了那是一個年輕的、朝氣蓬勃的身影。
徐荷書照例要和這個說是護送其實也是監管的人聊聊。撩開簾子,就有一股冷氣直撲在臉上,鼻子都算了。她看到了那個人,跟在馬車的右後側方,不止他一個錦衣衛,馬車前面還有兩人。他們,包括馬伕,恐怕都負有看守她行動的任務。
“你叫什麼名字?”
“卑職尹海真。”簡單一句話說得很冷漠也很艱難似的,尹海真又命令馬伕:“再快些!”好像等不及馬車變快,他踢刺馬身,奔到了前方。他是去探路。
他們走的這條路,可以通往御駕西行的線路。
徐荷書遙望着朦朧晨光裡的尹海真,一些既可笑又有用的念頭在腦海裡產生。
她知道他武功不弱,也防備着她的異動,但她其實並沒有所謂“逃走”的打算。至少目前沒有。至少總該等到雨燕父女真的保住了性命!除非有她不能忍受的意外之事發生。
她趴在丫鬟小洛的腿上,向跟她訴說些什麼,卻終究覺得說也無用,就留在心裡吧。然後,就睡着了。
幾乎是行了整整一天的路,中間吃了一頓簡單的飯,他們在薄暮時分到達了沈判事先交待的地點——仙子山北面的山腳下。那裡散落着幾戶人家,卻也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幽靜極了。徐荷書喜歡這個地方。夕陽衰微的餘暉流連在遠處的山坳間,近處的樹枝上,溫暖,安詳,神秘。南望是綿延寒山,北眺是衰草連天。雖然蕭瑟肅殺,也令人心境闊大明淨。
皇帝是來仙子山打獵。選擇這座山,是因爲它的名字。而爲何能得此名?從西面往過去,這
片山嶺的主山峰起伏狀如一個女子曼妙的軀體。造化神功若此,必是一位仙女臨凡化成的這座山。正德老早就知道西邊有這麼一座雖不險峻但以奇美著稱的山,更知道這山中不但有諸多野獸,還有十多處碧如美玉的湖水和小潭。
於是,御駕落在了仙子山西面山腳。
親兵們開始安營紮寨,燒火做飯。
正德帶着幾人到山上先行御覽。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才下山來。沈判擔着的心也終於有了着落的跡象。果然,一名屬下已經在等着向他報信了——夫人已經安置妥善。
沈判放了心,點點頭。他想去瞧瞧她,卻擔心皇帝會突然叫他。正在思慮着做決定時,錢公公忽然走來,笑道:“沈大人,您怎麼不用晚膳呢?萬歲爺已用過了,一天的旅途勞頓,他老人家已經歇息了。大家都在那裡喝酒呢,您也來吧?”
沈判很是客氣了一下:“錢公公今日辛苦,勞您惦着沈某,只是這會兒我也沒胃口,坐在那邊歇歇,一會也就睡了。”
“哎呀,這可不像是沈大人的作風呢。”
沈判不好意思地扶額,笑道:“病了兩天,還沒好透,讓錢公公見笑了。”
錢公公於是很理解很親和地扶着他的手臂:“沈大人要保重身子啊,這十來天,可少不了折騰。咱家就不打擾了,您歇着吧。”
“好。多謝公公關照。”
沈判心說,既然你要和我親近,那麼我就和你親近。
——但是,此時和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親近有什麼好!他急切地想着他的妻子。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以前似乎都沒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
他怕驚動別人,便不騎馬,與那名報信的下屬一起步行向山北。
舉目望望天上,月亮升起還早着呢,卻連星子也沒一顆。敢情是陰天嗎?那麼,是不是要下雪?
沈判在兩座帳篷邊見到徐荷書的時候,她正在一棵老樹旁站着,拿着小刀在樹身上刻着什麼。沈判走近過來,見小刀在她手裡是又亮又利,就覺得真是一件又美又危險的東西。不止這把小刀,還是握着小刀的手。如果這隻手將刀插在他胸膛上,一定會痛得要死——他莫名其妙產生了這個念頭。
他也注意到了她的頭髮。徐荷書一向不喜歡梳髮髻,如果不是正式的場合,她往往披着頭髮或者用帕子絲絛系起來。今天,她綰着一個低低的小髻,卻是少女式的。沈判倒不太在意她的用心,他只覺得這樣很美。將她的臉龐襯托得圓潤端莊,下巴也很明顯地聳下來,兩肩薄薄的,線條卻是稍平的,彷彿在顯示她的不柔弱。在這仙子山,如此這般,沒有了仙凡之別。
他只是這麼看着。
徐荷書其實沒有在刻什麼,她只是幫這棵老樹除掉身上的蟲子窩。不知是什麼蟲子,已經將這粗壯的樹幹啃噬出一個不小的洞了。燈在身後影影綽綽地照着亮,她專心地做着這件事,連小洛扯她的衣袖提醒她都沒什麼反應。
還是自己感覺到了。感覺到一個男子的氣息在身
邊。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他。她不喜歡他離得那麼近。於是轉到大樹的另一邊去。
沈判這纔開口說話:“冷不冷?”
“不冷。”
“別在外面站着了,夜風太冷,邪氣重,你進帳篷來吧。”
徐荷書這才反應過來——如何度過今晚。“你怎麼來了?你這可是擅離職守。”
沈判微微一笑:“擅離什麼職守?我除了是皇帝的臣,還是你的夫啊。我這是迴歸職守。”
徐荷書不接話,覺得說什麼都是讓他逞臉,索性不理。
“真的,你睡吧,傷都還沒好。你睡了我才安心。
她有些不快,拿刀柄捶着樹幹,說道:“有兩個帳篷,那個小一點的是我和小洛兩個人住,我跟尹海真說好了的。”她的意思很明顯,請他住到另一個帳篷裡去。
沈判卻有些詫異地朝遠處的尹海真看了一眼。他的名字由徐荷書叫出來,令沈判覺得有點不舒服。
他看着樹身上她刻挖出來的痕跡,不覺笑了:“你這樣倒是救了樹,卻是毀掉了生靈的家呢。”
“這些蟲子是壞的。”徐荷書很認真,“而且長得好難看。”
“難道壞的蟲子沒有生存的權利嗎?”
“它們愛怎麼生存就怎麼生存,被我看到損毀大樹,就不行。”
沈判哈哈地笑出了聲。
徐荷書覺得這是在蔑視她,有點發怒:“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愛怎樣就怎樣,你少來管!”她聲音有點大了。那邊的幾名錦衣衛下屬和馬伕無疑都聽得到。沈判沒說話,臉色卻變了。
他也許不是在意他們聽到後會怎麼想他,只是單純對徐荷書的這句話和這種語氣感到不快。十分的不快。如果沒有別人在場,他真想——
然而,他只是很平淡地說了一句:“你早些歇息,我走了。”
斗篷在他背後飄啊飄的,露出身上穿的金甲。今天,他是戴金盔穿金甲來的。騎在馬上的時候,他整個人便如天將一般英武瀟灑,徐荷書都不曾看到吧——她都根本沒注意到吧?這點小小的念頭竟有了些委屈的意思,沈判不覺懊惱又煩躁。
尹海真跟了上來,等着他有話吩咐。
沈判卻沒話。
“大人?”
沈判回頭看了他一眼,道:“嚴加看管,保護她安全。”
“遵命。”尹海真想了一下,又問:“如果夫人要自行上山打獵呢?”
“跟着她去,日落時務必回來。我只有晚上纔可能得空,你知道的!”
“是。”
沈判又看看天,已經黑得像墨一般,怕是真的要下雪了……
“大人,卑職送您過去。”
“不必了。”沈判嘆了口氣,前途一片黑暗沒錯,不如現在就下起雪來照明,“天冷,都別凍着了!”
“是。”
沈判衝他揮了一下手,頭也不回地投身到淹沒了仙子山的黑暗夜色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