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再次失去了夜晚的寧謐。一大早,本縣衙門就鬧哄哄的。準確地說,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謝未安然歸來,朱老四祖孫被害一案的元兇歸案;縣令王素和其他幾位傷者已在復原中;知府調來的人手在巡查中挖出了一批非奸即盜之徒。
迷香之毒已解的王素面色蒼白,聽完謝未在鄰縣的遭遇和得來的有關叛亂的消息,即時就要撰寫公文,呈報知府。
趙小會康復得快,已經生龍活虎地與張長長、費施加入治安防護隊了。厲寧跟在謝未後面,默不作聲。
謝未是要回家看看。“怎麼了你?”
厲寧道:“大娘病了。”
“病了?老毛病嗎?”謝未急道。
“嗯,不過這次好像比較嚴重。桃桃照顧她呢。”
謝未嘆了口氣,加緊腳步,以至於跑了起來。謝未的母親丁氏一直患有腰痛,每年都會復發幾次,吃藥鍼灸推拿火罐全都用上,也沒有根治。究其原因,是當年生下兒子之後坐月子落下的病根。那時候,謝未的父親很忙,她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雖有親友鄰居來幫一下忙,但她也着實辛苦、痛苦了一段時間。爲此,本是無辜的謝未也一直心懷罪疚。
“娘!”
之前就聽說兒子已經安然歸來,此時終於聽到兒子的聲音,躺在牀上的丁氏一下子有了精神,見謝未好好地站在眼前,她仍然不放心,問:“捱打了沒?”就好像時間還是十幾年前,兒子在外面跟一羣小孩子不知玩了什麼,很久很久才灰頭土臉地回來。
謝未搖搖頭,就像小時候一樣:“沒有。娘,現在腰痛得輕點了嗎?”
“好多了。”
“這次一定要再請大夫診治,我就不信總也治不好。”
丁氏道:“腰痛不要緊,就是心痛。”
謝未預感到不妙,但也只好裝糊塗:“我好得很,一切順利,娘不用心痛。”
“臭小子。”
“啊,是不是該服藥了,我煎藥去……桃桃,辛苦你了。”
桃桃一直默默而脈脈地看着他,此時微微一笑。
丁氏道:“如果沒有桃桃,我死了也沒人知道。你一天到晚只知道抓賊,就不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厲寧這個混小子,說去鄰縣救你出獄,結果半道上又回來了,說衙門有別的事派他做,不能離崗,真不知道打的什麼鬼主意……”
厲寧囁嚅着想說話,卻不敢說。
桃桃道:“大娘,你就別勞神多說話了。我去看藥好了沒有。”
於是,丁氏得以更無忌憚地數落兒子:“什麼時候走,衙門裡今天沒事了?”
謝未道:“暫時沒事。”
“好,沒事的話,我和你說點事,大事。”
謝未頭皮發麻。
“我看好日子了,下個月十七是黃道吉日,宜嫁娶,我和桃桃的爹孃都商量過了……”
“娘,你和我商量過了嗎?”
“這不是和你商量呢麼?”
“你們都定好了,只等我按你們的安排去做,這叫商量?”謝未悲哀地笑着,“娘,我心裡怎麼想的,難道你不知道嗎?”
丁氏笑道:“你自以爲是大人了嗎,在我眼裡,你就是個渾渾噩噩的孩子。如果我不爲你操心,逼着你,你什麼時候能有家室?我什麼時候能有個兒媳?我什麼時候能報上孫子?哪一天我閉眼去了,怎麼跟你爹交代?”
謝未說不出話來。
“那兩隻兔子長大了,我讓桃桃賣掉了,換了兩隻小的來。不知道要養大多少小兔子,我才能報上一個孫子。桃桃等着你,你裝作看不見,不知道,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難道桃桃還不中你的意?脾氣那麼好,模樣又俊,死心塌地對你好,對我好……你還不知足?”
謝未垂下頭。
厲寧爲避諱來在院中,卻隱約聽見了幾句。廚房裡桃桃的身影,他看得見,在藥罐冒出的水汽裡時隱時現。他早知道會有一天,桃桃將要成爲這個家的人,但當這一天確定即將到來的時候,他的心在一點點碎掉。
他覺得自己將要永遠失去桃桃。
謝未始終無語。他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明白說不通,也不能說。母親很辛苦,桃桃很辛苦,他不能讓自己的意願去傷害她們多年來充滿期待的心。
“還有二十天……咱們這屋子收拾一下,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
“知道了,知道了。”謝未起身欲走,“娘,你歇着吧。”
桃桃正在把煎好的藥用紗布蒙着倒在碗裡。見謝未走進來,她笑道:“餓了吧?這幾天在外面肯定沒有吃好飯,我一會就給你做。”
謝未扶着她的肩膀,認真地看着她:“桃桃,我問你……”
桃桃含笑的臉就像是一朵桃花。
“你想要嫁給我是不是?”
桃桃含笑的臉紅成了一隻桃
子。
“我跟你說過,我只是把你當做妹妹,你沒有忘吧?”
“沒有忘。但是我也說過,我會努力讓你喜歡我的。”
謝未搖搖頭。
“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她微笑的眼睛含着淚水,“只要你讓我對你好。”
謝未喪氣地說:“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有多少人喜歡你想娶你,你都沒考慮過嗎?”
桃桃忽然笑了,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小的時候,她也經常這樣咬他,因爲他“壞”。每次她一咬,他就大笑,因爲一點不痛,只是很癢。可是現在,他愣了。桃桃是用力咬的。
“我就不相信,謝未一點都不喜歡苑桃。”
謝未一時語塞。
“你這身衣服真是怪怪的,咦,這裡破了,脫下來,待會兒我縫。”
徐荷書女扮男裝穿的衣服,穿在他一個大男人身上,能不怪嗎……能不破嗎……
“大哥,我走了。”院中的厲寧說着,就離開了謝家。
三分悲傷三分憤怒三分嫉恨一分不甘。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暗暗捏緊了拳頭,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丁氏說他在去鄰縣的半路上又折回來,他爲什麼半途而廢?
因爲一個人的出現。現在,他腦子裡又在溫習那個人說過的話。
那人帶着遮陽帽,垂着面幕,但顯然對他相當瞭解。厲寧甚至懷疑他就是那晚行刺大人的刺客。
“那小姑娘和那老太婆想謝未回來,你也想讓他回來?他回來,繼續和那小姑娘親熱,你繼續白白地眼熱?”
這話在當時的厲寧聽來就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可是,謝未是他的大哥,他怎麼可以不去救他。
那人又假想一般地道:“如果謝未回不來,那老太婆又一病死掉,那個小姑娘又會是誰的人呢?”
“衙門裡好多事等着人做,你怎麼可以擅離職守?再說,鄰縣那邊不是還有張長長他們嗎?你去了,又能幫上什麼忙……”
這人什麼都替他想好了,每句話都說到了他的心裡,即使引起了他的不快,也接着就爲他開釋了。厲寧,不需要有罪惡感。
——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什麼都沒做而已。他這樣想。他唯一覺得有負罪感的是,沒有去逮捕那個可疑的人。
因爲這人還說:“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還會出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