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判的兩名屬下前來送飯,只是將飯盒放在約定的某個地方,即轉身離去,不說一句話,不看有無人,不多走一步路。不用沈判帶路,徐荷書循着那香味在一顆大石邊找到了飯盒。先去溪邊洗了手和臉,然後才動手,打開一看,飯盒雖小,裡面內容卻很豐富,一隻兩半燒雞,幾隻包子和一大碗小米粥,還有一壺茶,杯子間居然還散落着幾塊點心。徐荷書不由得讚歎:“太好了……”
沈判微瘸着腿走來,看了一眼,心裡不太滿意:“連這點差事都辦不好。這樣粗糙的飯食,餵豬嗎?”
徐荷書拿起的包子又放下:“你不是豬,你別吃。”
“我是豬。我是男豬,你是女豬。”
徐荷書忽然眼睛模糊,忙轉過臉去。她是想起了再也不能和方愛一起吃飯——這些天來,她們吃得很簡單,有時候捕一回潭水、溪流中的魚蝦,烤熟了,可以吃幾頓,有時候方愛有精力,就悉心烹飪,兩人才得吃一頓美味。但是這一切都充滿了樂趣。
沈判以爲自己說錯了話惹她難過了,便不再言語。他從衣襟中拈出一支銀針,往飯盒裡探去。
“你做什麼,難道這飯裡還會有毒?”
他將各樣食物都試過,沒有發現異常,這才說道:“小心無大錯。”
“你這個人,自己帶來的親信都不信任。”
沈判笑了:“我與這幾個‘親信’從京城一路北上,可是殺了好幾個想要我們親命的人。”
徐荷書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燒雞,換着邊兒的吃,聽了這話險些噎着:“有人要殺你?”
“是那姓錢的閹人。”
“錢公公如今執掌了東廠,東廠和你們錦衣衛不是一向通力合作,是親密戰友嗎?”
“令尊這麼告訴你的?”
“不是。”徐荷書有心要刺激刺激他,“東西內廠跟錦衣衛,他們是皇帝的左眼,你們就是皇帝的右眼;他們是皇帝的左耳,你們就是皇帝的右耳;他們是皇帝的左爪,你們就是……”
“反正我們就是皇帝的耳目爪牙,是不是?”沈判毫不受影響地笑着。
“是。不過……我認識到的你本人倒不是太壞,沒有傳聞中的錦衣衛那麼殘酷。”
沈判不當這是誇,只道:“我若做了殘酷的事情,你可不要驚駭。”
徐荷書認了真:“只要你別亂殺人,別對人用酷刑,就沒什麼所謂殘酷的事情。”
“所以說,你對我的認識其實是一葉障目了。但是我喜歡。”
徐荷書頓了一會了,忽然問:“謝未知道我在這裡是不是?你們說好了,要我在這裡等他?”
“沒錯,沒錯。但是我希望你這二十天內少提起他,在他來之前,你還是我的妻子,屬於我。”沈判看着她,“你是同意還是反對?”
徐荷書想了想,只好說:“我不反對。”
“那麼,我天天陪你在這雲山遊玩,可好?”
“好。”她低着頭,覺得並不太好,卻也沒有更好的消遣。
她先吃飽了,便起身離開。
陽光很暖和。
她去看望方愛的墳墓
。
附近的梅花開得更盛了,她將墳上昨天插的梅枝拔掉,換上新的。然後,她跟她說了幾句話。
晨霧稍淡了,有清風徐徐吹來,不知那邊的山坳裡傳來一陣歌聲。那歌聲,徐荷書這些天時常聽到,似乎是一個老人在唱,天天都是同樣的曲調。她想,他一定是家住這裡,每天進山一趟,打柴或者捕魚。然而今天,他唱的曲子變了,不再是蒼涼的“百年世事三更夢”,變成了一支情歌。
“遼河青蝦一對對,雲山蒼鷹孤飛飛。通宵縫得兩件衫,情郎一去頭不回……”
徐荷書仔細聽了,有點感動有點想笑。
梅花的幽香,陣陣傳送來。她望着這花,想起了弟弟。徐鬆詩最愛梅花。幾年前,他們還比賽作過梅花詩,父親裁定的結果是徐鬆詩輸了。她知道弟弟寫得不知比她好多少倍,父親只是不想助長他的驕傲。現在,弟弟入贅在楊家,與楊寶玠結爲夫婦了……她想得到他此時的感受,待到明年春闈過後他聲名大噪之時,他必然不會再待在楊家,他在靜靜地等待和忍耐。
沈判忽然來到了她身邊,抓起她的手就往山壁腳下躲。
“怎麼了?”
他們停在一個很巧妙的角落。沈判擡起頭,望向不遠處高高聳立的花崖:“崖上有人。”
徐荷書也望過去,只見雪白的瀑布頂上有幾個小小的人影在動,彷彿在往下面眺望。“他們是東廠的人?”
“不錯。看來,錢大太監賊心不死,接連不斷地派人來,殺了我才肯幹休。”
“可他爲什麼那麼恨你?”
“因爲我不入他的夥。”
徐荷書望着洞室口,惦記着自己的劍:“他們以爲登高可以望遠,卻不會想到會暴露自己,真笨。要不,咱們上崖去,截殺了他們。”
沈判笑道:“你是要爲我殺人?”
“我是覺得這些人該殺。難道你打算留他們的活口?”
“活口?一個不留。不過在花崖殺人是否大煞風景?”
“勿拘小節。”
於是,徐荷書衝進洞室,取來了劍,兩人轉到花崖背後,沿着崎嶇山道向上爬去。
草木繁茂,枯枝與長青的松柏間雜,他們邊行邊留意着前方的情況。大約半山腰處,他們聽聞得有腳步聲傳來。是那些番子下來了。
沈判捏了一下徐荷書的手,低聲說:“你要小心,他們功夫不弱,而且有暗器。”
徐荷書神色沉靜,點了點頭。
沈判少見她這樣的表情,心裡一陣愛念上來,幾乎想把她抱在懷裡。
六個東廠番子一路下崖,竟然不發一語,是紀律嚴格,還是避免發出聲音被對手察覺?他們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路走着,忽然最前面之人“唉喲”一聲,竟是腳下被藤條絆着,一頭栽了下去,順着山勢滾了幾滾方穩住身子。其他人沒有管他,因爲,他們已經紛紛亮出兵刃,對陣突然出現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沈判,正是他們要找的人。女的,很有可能就是錢公公交待過的萬歲爺要的那個女人。
“沈判!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哼,費不費
工夫,咱們兵刃上瞧着吧!”雙方都沒有多說一句話的心情,你攻我襲,幾招下來,六人圍住了兩人。
大片的山鳥驚啼着,撲啦啦飛走了。
兩人背靠背,在六人的包圍中輾轉。沈判一劍刺一人,一腳飛起踢另一人咽喉處,騰身衝出了包圍。“別怕,絞下他們的兵器!”
徐荷書確實有些怕,因爲對方兩三人聯合起來,她就難有成功的進招。聽到沈判這話,她忽然明白了。曾經她用流雲劍法慢慢纏纏,絞掉了沈判手中的劍。如今是面對多個人,她需要分心中的快。沒有容她多想,對方分上下兩路齊來,一個取面部,一個掃雙腳,兩隻尖刀都使着地趟法。徐荷書心驚膽戰卻本能反應般地阻止了尖刀一招使全,她的劍就將上面那隻刀的主人手臂砍傷,她的腳跳了一下,踩在下面那隻刀的主人手臂上,他一動,她便藉着勢子向外縱躍。她沒下殺招,兩隻尖刀卻不輕饒,很快轉過方向,趁她尚未落穩時就故技重施所幸徐荷書速度夠快,不等落地、落在刀刃上,便提縱身子,落在後面斜斜的一根樹幹上……
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她和那二人見招拆招的時候,沈判這邊已經解決乾淨。回身見徐荷書跟敵人正彬彬有禮地過招呢,他一劍衝去——此時,徐荷書恰好使得對方繳械了,是空手狀態——他的劍直奔一人後心。那人腹背受敵,欲轉身接招,拳腳未來得及使出,亦未來得及躲閃,沈判已將劍插進了他側腰。徐荷書趕緊制住了震驚得一時無措的餘下那人。
她的劍抵在他喉嚨上,沈判卻不依不饒,挺劍要殺。
“別!”徐荷書出聲阻止他。
沈判頓住劍,笑:“好,這個你解決。”
徐荷書看到,在這片刻間地上就已一片狼藉,五具屍首倒在血泊中,死相很慘,可見得中劍時的痛苦,竟還有一個是面部中劍,兩眼之間被刺了個血洞,正汩汩地向臉上淌着鮮血。她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缺乏膽量。
“這個,這個人就別殺了吧……”
那年輕而醜陋的番子卻也十分的有骨氣,惡狠狠地啐道:“留我一人作甚,殺啊!”
徐荷書的劍有點抖。
沈判道:“其實,你可以告訴我,後面還有多少人會來。”
年輕的番子忽然有所動作,欲作困獸之鬥,沈判笑了一笑,右臂忽然挺出,噗一聲,劍身嵌進了年輕番子腹部。“我成全你。”
在這人瞪大了眼睛將要倒斃之時,他將劍拔了出來。血流噴涌而出,濺了沈判一臉一身。連徐荷書身上都未能倖免。
徐荷書怔怔的,青天白日看到這幾個該死的人這般死了,心裡卻仍然很不舒服。原以爲該殺就殺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沒想到此時做起來這麼困難。
“怎麼,怕了?”沈判笑望着她,卻不想徐荷書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你殺得太兇了,太慘了。”
“一樣是死,勿拘小節!”
徐荷書不想跟他開玩笑,默默擦着臉上的血滴,轉身要離開這裡。
“既然已經走到了半路,不如就上崖頂!”沈判牽了她的手,“上面多的是水,我們洗洗臉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