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幻覺嗎?
廢話,幻覺誰會相信!
當我確定幻覺不是幻覺的時候,我相信幻覺。
……
徐荷書聽到的嬰孩哭聲在她心裡幾番琢磨之下終於平息了,即使不是幻覺,也只是尋常人家一時的煩亂吧。而她不知道的是,隔着重重屋宇,半里飛雪,小巷的深處行着一輛馬車,駕車的是一個男子。
因爲雪積得已相當厚了,馬也頗有些疲倦,所以,他們走得很慢。
爲什麼不停下來歇一宿呢?
快了。他們已經經過要去的地方了。
不會武功的兩個人,孫茯苓和方愛,攪亂了以武力稱霸一方的大河盟,盟主何大夢被盟中弟兄殺死,羣龍無首,你爭我奪,兩敗俱傷,外面世界一片清淨,他們內部血雨腥風。他們對剩下的事情不感興趣,便攜手離開大河盟。在與徐荷書約定的地點和時間,他們見着了受徐珏差遣替徐荷書赴約的方之棟與梅雲夫婦,於是,已經一週歲的白花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方愛見不到徐荷書是不甘心的。她要求北上。
孫茯苓於大河盟險惡無數的何大夢身旁再見到孤獨而冷豔的方愛,他自己的那一點高傲瞬間消弭。他知道她犧牲了自己的身,隱忍着自己的心。他見到她時,壓抑着心中的激動與衝動,而她看到他時卻是無比的平靜,甚至連眼神裡一個細微的變化都無。孫茯苓想,我易容了,她沒有認出我來。但這很顯然是自欺欺人。他易成的這種容貌她是見過的,從前他們遊戲時,他甚至還用這個樣子來逗她。
直到有一回,他在給何大夢的夫人診病時,聽到不遠處她開始彈琴。她是在用琴聲告訴他一些事。他懂得了一些。
說起來,在兩人過去的甜蜜時光裡,方愛亦是對他不能完全懂得她的琴聲感到不快。她覺得他只懂五成。
此時,孫茯苓覺得自己懂了八成。
他們開始秘密而謹慎地在大河盟的刀叢中尋找相見、商談的機會。方愛對他似乎沒有怨憎的表示,但也絕無愛意的流露。她對他好像就是前塵往事裡一個熟悉的人。
後來,她抱着白花的時候,臉上是並不多麼快樂的表情。孫茯苓問:“他是不是我的兒子?”
方愛搖搖頭。
“真的不是?”
“不是。”
“看來還是薛湖的。”孫茯苓滿懷希望提起的心重重地放下了。
方愛又搖頭。
孫茯苓奇怪極了。這個問題煩擾了他一年多,此時是真的爆發了,他冷笑:“難道你還有第三人?”
方愛只說:“我還有第四人呢,何大夢,你怎麼看?”
孫茯苓心裡一動:“我怎麼看其實在於你怎麼看。”
“我不懂。”
孫茯苓絕世的容顏寫着着卑微的心情:“我的意思是,你還肯不肯跟我?我已經明白了,你當初棄我而去,未嘗沒有保護我的意圖。”
方愛笑:“你才明白麼。”
孫茯苓高興了:“所以,薛湖也只是你對我設置的
障礙,故意氣走我是不是?”
“你雖然醫術高明,但腦子卻真的不算聰明。”
“怎麼?”
“我其實也是喜歡薛湖的。”
孫茯苓皺着眉頭,指着白花:“告訴我,這是你和誰生的孩子?”
方愛將白花的臉貼在自己臉上:“他不是我生的,我沒有生過孩子。”她是瞞了所有人的。此時,白花在她膝上翻騰着,叫着“媽媽、媽媽”。“他是我在一大片白色的野花叢裡撿來的。那天下着小雨,白花上都沾着水珠,他躺在花下不哭不鬧,安靜得很,睜着大眼睛看天,就好像是在專意等我到來。這樣一個漂亮健康的孩子,我真的不明白爲何會被丟棄。他的父母不要他,我要他,他就是我的孩子,白花。”
孫茯苓震驚了。曾經,他絞盡腦汁思考爲何這孩子的名字叫做白花,是不是姓白,究竟會是誰的孩子,卻原來都是誤會!
“他的名字叫做白花,還沒有姓。我在等可以給他姓氏的男人。”方愛幽幽說着,在白花的臉上輕輕一吻。
孫茯苓握住了她的手,心中充滿了丈夫和父親兩重的魄力:“小愛,讓他姓孫吧!”
方愛淡淡笑道:“我覺得孫這個姓還不錯,可以暫時讓他用一用……”
孫茯苓不介意她說“暫時”。他無能保護她,還讓她來保護他,還誤會她離開她,罪莫大焉。必須贖罪。
平時,他駕着馬車,她與白花坐在馬車裡。偶爾休息時,他長久地將她擁在肩頭,想幫她抹掉在大河盟這一段屈辱痛苦的回憶。但方愛從不向他提起,似乎那些事並不能對她造成傷害。
對於徐荷書嫁人一事,他們已經瞭解。這個雪夜,他們正是要在沈府附近安頓下來,好見徐荷書。
白花哭,是爲什麼?孫茯苓與方愛都不知道。他們沒有經驗,他也瞧不出白花有哪裡不適。方愛用盡辦法、用盡耐心纔將他哄得平靜下來,漸漸地睡着了。
不止方愛,孫茯苓自己也很想再見徐荷書。當初,他與她和白花同行來到黃河邊,那是一段快樂的路程,他更多地瞭解了徐荷書,也因此得知了一件令他意外和歡喜的事情。這事情,他沒有告訴她,也還沒有告訴方愛。事實上,他並不打算說出來。
孫茯苓覺得俗世很多事都是無聊的,即使有那麼一部分是有聊的,也足夠麻煩,不如不去碰。現在,他有方愛和白花,世界就已足夠豐富和繁忙了。
京城有雪,就彷彿天下皆雪。天下都是難行的,寒冷的。
第二天清晨,雪才暫時住了。
徐荷書幾乎是一個激靈從牀上彈起來的。左右上下前前後後地看看,發現一切安好無事,她才放了心。見地上沈判仍然睡着,她便迅速穿起衣服,迅速梳好頭髮,沒水洗臉,她便打開窗戶,在外面窗沿上抓了一把雪擦臉。然後,正襟肅容地坐到一邊,等着沈判醒來。僕人爲了不打擾新婚的主人,此時還沒有出現,徐荷書又不敢出去做什麼,所以只有等沈判醒來,先吃飯,然後……各行其事。
沈判還不醒。徐荷書等得不耐煩,開始細細參觀偌大的房間
,鑑賞一些物事。直到她由於動作大手大腳碰碎了一隻彩色的陶瓷戰馬。“啊!”她有點驚慌,第一個反應就是會不會成爲自己受制於他的一個把柄。
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沈判。聲音有點迷糊。“荷書,你在哪兒?”
徐荷書走過去,期期艾艾地道:“我……碰壞了你的東西。”
沈判置之不理,也不起身:“荷書,不知怎麼回事,我覺得頭很疼。”
“頭疼?”徐荷書想了一想,終於正面看他。她告訴自己要善良,便蹲下身伸出一隻手試他的額頭。一觸之下便覺得燙如火炭。“哎呀,你發燒了……你快起來到牀上睡吧,一定是地上涼……”
沈判早伸出兩隻手將她的手按住。
徐荷書只反應性地掙了一下:他病了,就讓他握一握手吧。“我是不是應該叫人去找大夫?”她聲音相當柔和。
“叫什麼大夫……”他將她的手移到嘴上,“我怎麼可能生病?”
“你真的是病了。快起來吧,到牀上去睡!”
“你的手真舒服,涼津津的,這麼細這麼柔……”他閉上了眼睛又睜開,噏動的嘴要親她的手。徐荷書急忙將手抽出來,說道:“你要是沒事就起來吧,我餓了,要吃早飯。”
沈判嘆了口氣,很努力地翻身站起,開始穿衣服。徐荷書躲去一邊不看他。
這時候,外面有了敲門聲,接着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老爺,夫人!”是小洛。徐荷書歡歡喜喜去開門,只見小洛滿面帶笑,提着一桶熱水,小滿則端着一隻冒着熱氣的水壺。
沈判看看時間,發覺自己是貪睡了,心裡不禁發急,昨天自己家發生那等大事,他今天必須要及時、主動地去應承,怎麼可以遲到!他匆匆洗漱,草草吃了幾口飯,便騎馬踏雪趕往刑部了。
由於沈判特許,徐荷書今日不必出來見任何人,要拜見新女主人的僕人們也只好改天再見。
徐荷書逍遙自在地在房間裡,在小洛小滿的陪伴下,吃了早飯。
她不去出去見人,卻有人要來見她。雅夫人要見她。
徐荷書自然不能拒絕。
當兩人面對面看到彼此的時候,心底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雅夫人是這樣溫婉而和氣的一個女人!
——原來徐荷書是這樣好看又精神的一個姑娘!
雅夫人斂衽要施禮。徐荷書緊張得要躲開:“你別這樣,請坐請坐!”雅夫人卻從容地低頭道了聲“太太萬福”。“什麼!”徐荷書簡直要跳起來,這算是什麼稱呼,這居然是在叫她嗎,刺耳極了!
她尷尬地笑笑,請她坐下:“我的名字叫徐荷書,你就叫我‘荷書’吧。”
雅夫人掩口而笑:“好啊,荷書……我叫小雅,大家胡亂叫,也稱我一聲夫人,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小雅。”徐荷書叫得心虛,只因對方的年齡比她大上好幾歲。但她也不願與她姐妹相稱,從來相好的妻妾之間都是以姊妹相稱的。她,仍然不面對自己是沈判的妻子這個事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