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盟的盟主何大夢看中了我孫女,要娶她做妾……”老人情緒激動起來,整個身影如同風中的燈一般是風燭殘年,“我的孫女早就有了心上人,兩人情投意合,決定出奔,不想仍是被何大夢這奸賊找了回來。我那文弱的孫女婿不知去向,我孫女一個人帶着孩子……就這樣我們被看管在自己家裡好幾天。十幾天前,何大夢派來一頂轎子接我孫女……爲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只好屈服。誰曾想到,沒幾天,何大夢就派了手下來對我重外孫痛下殺手。這個言而無信、卑鄙無恥的小人、奸賊!……幸虧我警覺得早,將孩子藏了起來。一次沒找到,他們就再來找,他們以爲實行突然襲擊就會撞到我跟孩子在一起,嘿嘿嘿……”
徐荷書的思維從由這番話裡找到了着落點。這麼說,她在黃河北岸遇到的那頂喜轎裡的彈琴女子,是老人的孫女?
“老人家,敢問您的孫女是否容貌絕美,彈得一手好琴?”
老人有些驚訝:“你如何得知?”
於是徐荷書向他講述那次雨中的相遇。“她說這五個月的時間,她要做一件事。”老人聽到這裡,皺紋裡泛起了得意的笑意。“我的孫女,就是一個不凡的女子。她被迫嫁到大河盟,縱然要吃很多苦,但她也不會讓那何大夢日子好過。五個月的時間……很快,我這把老骨頭……應該能等得到。”
“您的孫女她叫什麼名字?”徐荷書這纔想到之前兩個人竟未互通姓名,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老人在風中咳嗽了一聲,喘着粗氣,說道:“她叫……方愛。我重外孫姓白,名字叫……白花……”
“白花?”徐荷書念着這個名字,腦海中立刻聯想起方愛那悽悽涼涼、意味冷豔如同山崖間一朵白花的臉龐來。
老人忽然猛咳起來,身體顫抖幾乎不能自支。徐荷書連忙扶住他,接過燈來。草叢間光影閃動變幻,如同風一樣捉摸不定。她這才感到老人的身體有多麼虛弱,手都是冰涼僵硬的。
“您生病了?”
老人微微地笑:“趙家的孩子還沒有蹤影,小趙夫婦正在向西尋找,我們如果誰找到了,會呼喊對方一聲……看來,今夜我得繼續……”
“您這個樣子,不但很難找到孩子,自己也會累倒的,不如回家去歇着,我來找。”
“好孩子,我孫女果然沒有看錯人……趙家那孩子是個六個月大的男孩……我家就在西南方四里遠的一個小山坳裡,一大片竹子後面……我等着你的消息。”
“如果我沒有回去,就說明我還沒有找到。”
老人點頭,知道她的意思是一定要找到那孩子纔回來。
夜更深。不知藏在何處的梟鳥一聲聲淒厲地嚎叫,腳畔的草木露珠沉重,漸漸濡|溼了她的裙裳。燈光倏忽一下被風吹滅,眼前立刻一片黑暗,徐荷書眨眨乾澀的眼,其時天已經微微亮了。她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看過很大一片地方,除了草和石頭,別無他物。包括被人挖過的坑和溝,甚至樹上,也沒有孩子的一點蹤影。
怎麼辦……如果那嬰兒真是在這裡一帶被丟棄的,那麼現在的可能性就是被移走了。除了會是野獸,沒有可能是人嗎?畢竟這一帶的河灘上有船隻,船上有漁人、商人、遊人。她決定去問一問。
於是她
跳下高堤,幾乎是挨個兒問每隻船:“從昨晚到現在,有沒有在這一帶看到一個六個月大的男嬰?”在得到幾個帶着詫異的“沒見過”的回覆後,她終於聽見了令她欣喜的消息。一個船孃說:“昨晚都快三更了,一個女人抱着個孩子要過河,俺見她神色有點慌張,孩子又包的嚴嚴實實的,還以爲是生氣回孃家,就不想送她過去,這麼晚了,她一個女人瞎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男人再找過來,俺不好說啊。可是她給的錢實在不少,俺們就送她過河了。跟她聊天,她也愛答不理,但是看她那孩子,應該就有半歲了,還是個男孩兒。但奇怪的是這孩子不哭不鬧,太乖了,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也不好說,要麼是病了,要麼就是睡着了,睡得太沉實了。”
徐荷書心想也不知道趙家那孩子有什麼標記,就問:“那女人多大年齡,長什麼樣子,要去哪兒你知道嗎?”
“年齡那是不小了,看起來比俺還大幾歲。”這位船孃總有三十五六了,笑道,“長得吧,大眼細眉,眼神兒有點兇,圓臉盤兒,短下巴,穿着一身挺花的衣裳。去哪兒,她可不告訴俺,反正是到了北岸了。唔,有個人在那邊接她,是個男人,像是她男人。俺就納悶兒了,怎麼回事這是?但是哪好意思多問呢!”
徐荷書謝過她,就也要渡河而去。
事有蹊蹺,也有奇巧。剛入河南境內的時候,她就在官道和鬧市看見過幾張通緝令。通緝的不是江洋大盜或者殺人兇犯,而是人販子。雖然官府給出了簡略的畫像,但是似乎那幾名人販子行事藏頭露尾,善於僞裝,不好辨認,官府也難以抓個現形。船孃說的這個女人,會不會是這些人販子中的一個?
——無論怎樣,一個女人深夜抱着一個孩子過河,於情於理都很難說通。
不過十多天,她又站在了黃河的北邊。行李和馬都在南岸那個客棧,現在身上只有劍和一點銀子。她卻隱隱約約預感到路將會很長。
朝陽已投射出耀眼的光芒。見到北岸上的人,她仍然是打聽。這次效果非常好。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提供了非常準確的線索:一男一女抱着一個孩子,坐上一輛馬車,拐彎向東去了。看樣子非常着急。現在應該快到柳亭鎮了。大叔並熱情推介自己的馬車:“咱的馬車,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何況就載你一人,速度肯定比他們快得多,到半晌午就肯定追上了。價錢公道,錯過後悔……”
徐荷書喜歡他的爽朗,就登上馬車。“駕”一聲,馬車飛馳起來。沒兩里路,徐荷書就被顛簸得骨頭都要散了。遇到因雨被軋得坑坑窪窪的路段,她簡直要從坐板上跌下來。胃本是空空的,卻居然被折騰得想吐。她忍着,畢竟快是最重要的。她倒是很欽佩車伕大叔生龍活虎的勁頭和急人所急的熱心腸。
再過了一會兒,徐荷書覺得自己漸漸沒了力氣,她努力地支撐着自己,鼓舞着自己,這時候可千萬不能睏倦懈怠了。然而,忽然一瞬間沒撐住閉上了眼睛,便睡着了。
“老三,回來得正好,把這位張主顧跟他兒子送一程!”
“老六,你閒着呢吧,你去送。老大,你看我帶來了什麼新鮮貨色!——你們看什麼看,上一邊去。關上門!”
“雌兒?”
“剛出窩的雌兒,絕對是搶手貨。”
撲通
一聲,一隻挺大的口袋扔在了地上。在這間燃着暗淡燈光的地下室裡,所謂的老大看着老三解開口袋,露出了一個雙目緊閉的妙齡女子秀美的上半身,長髮斜披,臉龐端麗,絕不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老大一時愣掉,經他的手倒賣的人口不少,無論嬰兒還是兒童,姑娘還是婦女,但像眼前這位這樣外表出色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樂了。這隻麻袋裡裝的哪是個玉面美女,簡直就是白花花的一袋銀子!
“老三,你真是越發能幹了……”老大志得意滿,但忽然他彷彿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禁忌,不禁變了臉色,“這雌兒身上有劍!老三,她是做什麼的?”
“她要追蹤二姐,向我打聽來着,我順水推舟、順手牽羊,就……”
“莫不是江湖中人?”老大憂慮地踟躕着,“規矩你難道忘了,不跟江湖中人有牽連,更不要惹江湖中人。”
“老大,可是我們在江湖中人和官府中間打地盤,活命做買賣,不是太勢孤了嗎?不能明着跟官府鬥,難道撞到手上的江湖小娃還要着意放掉嗎?”
“官府不過養了一幫酒囊飯袋,我們只需避之,無需費力明鬥,但是江湖中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閒人,以俠義自居,好名聲愛面子,又會耍槍弄棒飛高走低,如果惹上他們,就可能遭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死磕,咱們是什麼人?商人啊!商人!做買賣的!到頭來吃虧的還是我們。”
“可這不過是個單身行路的小姑娘,一路上又沒人發覺,不會有什麼麻煩!”
老大語重心長地道:“老三啊,粗心大意害死人,自以爲是要人命。俗話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咱們做任何一樁買賣,早晚都會給人知道,咱們不過是多加小心打個時間差,在被大舉襲擊之前,多幹幾票,然後看看差不多了就金盆洗手……”
老三急眼了:“金盆洗個屁!誰還是軟柿子怎麼的!老大,你都小心謹慎到畏首畏尾了。咱們沒練過?兵來我擋!水來我掩!”
老大也不答話,先把徐荷書背後那把劍拔了出來,放在了一個隱秘的角落。然後蹲下來,看着躺在地上的徐荷書,嘖嘖感嘆:“真是……難以取捨啊……”
徐荷書此時已經在半醒半昏迷見,有了意識卻動彈不得。她知道自己是在馬車裡不知不覺中了迷香。此時,她只想快快恢復力氣,於是便不睜開眼睛,假裝仍在昏迷而暗暗積蓄力量。她想要的只是時間。
於是她忍着。一隻粗大的手在她皮膚柔嫩的臉上刮過,又拍一拍,捏一捏……她忍着。忍得噁心,忍得想哭,忍得想把這人一劍破膛。
繼而,這個人又說話了:“老三啊,說實在的,這幾天我預感不妙。自從小九兒栽了之後,我就有種日薄西山的緊迫感。我信得過小九兒,能熬住不說啥,但是啊……唉!”着實的憂心,發自肺腑,老三被感染了,便勸慰一番。徐荷書聽來只覺得其人卑鄙猥瑣——不過但願他們真的是“日薄西山”了。
徐荷書躺在地上,隔着厚厚一層麻袋仍然感到地磚冰涼,周圍一片陰氣。偷偷把眼眯開一條縫,只看到一堵陰森的牆,她因爲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而有些害怕。但無論如何,自己是落在了人販子手裡,這個信息就足矣。趙家六個月大的男嬰,必然也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