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門一看,原來這裡是一戶農家,她不由得想起了半年前曾住過的閒閒家。院子裡有羊圈雞窩,一隻狗在看着羊羣進圈,一位瘦巴巴的老人拿着鞭子從院門外走進來,趕來最後一隻不聽話的小羊羔。那小羊羔伶俐地蹦跳着,進了院子卻還亂跑,到石磙上跳兩跳,又衝向雞窩下,把母雞驚得伸着尖喙要啄它,小羊一擡蹄子,想要衝卻又退了一步……徐荷書看的好笑。那老人看見了她,卻連一聲招呼也沒。廚房裡走出來一位看起來很硬朗的老太太,笑眯眯地道:“姑娘,醒啦?”
徐荷書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老人家,帶我來的那個人呢?”
“出去了,估計快回來了。姑娘你放心住,我們那間屋租給你們了……”
徐荷書“哦”了一聲,又問:“我這衣服……”
老太太笑道:“這是我年輕時候的花襖,姑娘穿正合適。你衣服髒了,我給你換下來洗好了!”
徐荷書尷尬地笑笑:“謝謝您。”
老太太詭秘地貼近她耳邊:“我老人家看得出來,你和那怪模樣的男人不是兩口子也是一對兒,不用害臊,誰沒有年輕的時候……”
徐荷書哭笑不得:“我,我都不認識他,您別瞎猜!”
“呵呵是嗎?”老太太一副精明的樣子,“姑娘你歇着,我去做飯……”
徐荷書便信步向外面走去。舉目一望,正巧看到那藍衣人回來了,穿過薄暮中的落盡了葉子的樹林,來到了小路。徐荷書也站在這小路上。
這樣遙遙的望,這個身影竟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慢慢地走來,就像是走近她心中的某個印象,與之重合。
藍衣人也知道自己被她望着。走到她跟前,他說:“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
徐荷書如夢初醒,支吾道:“哦……”
“你放心,官兵追不到這兒來。”
徐荷書點點頭,心裡說不出的感激,以及好奇。終於,她問道:“你爲什麼帶着面具,可以揭下來嗎?”
“不可以。”
“我有一個朋友,也是常戴着面具,不過是彩色的那種,你知道是爲什麼嗎?”徐荷書笑了,“因爲他長得太過英俊。”
藍衣人淡淡地說:“神醫孫茯苓?”
“你認識他?”
藍衣人搖搖頭。
徐荷書手指扣着下巴,用探討的語氣道:“你說,江湖上的人爲什麼很多都喜歡戴面具、蒙面、易容呢?爲了做事方便安全,還是爲了引人好奇呢?”
藍衣人的眼睛在笑:“我戴面具是爲什麼,你猜得到嗎?”
徐荷書笑道:“就是猜不到,纔想讓你告訴我啊。”
“我不告訴你。”他忽然態度冷淡,自顧自走回去。
徐荷書望着他的背影,又追了上去:“我叫徐荷書。”
“我知道。”
“你知道?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藍衣人停住了腳步:“問題真多。你覺得我會告訴你真話嗎?”
徐荷書哼了一聲:“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爲什麼不說真話!”
“……今晚我會離開,從此就分道揚鑣,沒有必要知道名字。”
徐荷書一愣:“你要去哪兒?”
“回家。”
“你家在哪兒?”
藍衣人扭頭望望南方,漠然地道:“就在那兒。”
徐荷書忽然感到鼻樑上一涼。擡頭一看,天空中一片片雪花正在墜落。
“下雪了,回屋裡吧。”
聽着藍衣人關心而冷漠的聲音,徐荷書不禁溼潤了眼睛:“你要回家,我卻不知道該去哪兒……”
“那與我無關。”藍衣人說着,進了院子。
那對老夫妻已做好了晚飯,準備了兩份,給徐荷書屋裡送去。
藍衣人卻道聲叨擾,即刻就要走。老太太納悶極了,不明白這一對年輕人爲什麼男的突然要走。
徐荷書訥訥地道:“你不吃了飯再走嗎?”
“不了,一會兒雪就下大了。你好好養傷,過幾日就會康復。”
徐荷書點點頭。送他到門外,她說:“你救了我,卻又這樣走了,以後若有緣再見,恐怕我都不認識你呢。”
藍衣人笑道:“咱們應該不會再見了。”
徐荷書切切地看着他:“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的聲音,是怎麼了,你是不是故意壓着嗓子說話?”
藍衣人搖搖頭,表示這個問題很無聊。“告辭了,你自己保重吧!”說着轉身走向夜雪裡。
徐荷書跟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激動得提高了聲音:“說,你到底是誰!”
藍衣人漠漠道:“你好像把我當成你認識的一個人了。”
徐荷書眼中流下淚來:“沒錯。爲什麼你的身影這樣像他,爲什麼你也用刀?”
“這兩點理由很不充分……別跟着我了,告辭。”
徐荷書用身體擋住了他的去路:“除非讓我看看你的臉。”
藍衣人冷笑:“姑娘,你別無理取鬧。”
徐荷書忽然伸手去揭他的面具,藍衣人擋了一下,徐荷書上臂的傷口立刻劇痛起來,似是撕裂一般。“啊!……”她伸手去捂臂上的傷口,卻又扯動了背上的傷口,痛得她踉蹌了一步。
“荷書!”藍衣人連忙抱住了她。
徐荷書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你剛纔的聲音……”
藍衣人不覺鬆開了她。
“你再喊我一聲。”徐荷書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乞求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再喊我一聲……”
藍衣人於一時鬆懈之機發出了刻意隱藏的本來聲音,此時便低着頭,不去接觸她的眼神。
徐荷書哭了起來,不顧身上的傷痛,一下一下捶着他:“你說話呀……”
他揭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也用真實的聲音叫她:“荷書。”
徐荷書滿臉淚水,目光悽清,在夜色和雪光中看着這張她所熟記於心的臉。曾經,她以爲隨着日子的遠去她終究會將之淡忘,卻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刻,這張臉如此清晰、切近、真實地呈現在她眼前。
“真的……是你?”她聲音顫抖着。
“是我。我沒死。”
“你是誰?”
“我是謝未。”
徐荷書擡手摸着他的臉:“這是真的?”
謝未握住了他的手:“是真的。我答應過你我絕不會死,我做到了。”
徐荷書大哭着撲進他的懷抱。
謝未緊緊地擁抱着她。
“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徐荷書哭喊着,緊緊地抓着他貼着他,又分開來看看他的臉,然後又撲在他懷抱裡。
“對不起!”此時有滿腔的思念和無奈,愛意和憤恨,卻又彷彿無從
說起,無力說出。如果擁抱能告訴她他此時的心情和心事,那麼他願意永遠這樣擁抱着她。
“爲什麼,爲什麼……你這個壞人……”
這樣哭着笑着看着抱着……好一會兒,徐荷書纔在激動得不能自已的情緒中稍微平靜下來。
院裡院外,地上已經白了,雪花安安靜靜地飛舞着墜落着。徐荷書疲倦地側躺在牀上,目不轉睛地望着牀畔坐着的謝未。他們牽着手,彼此凝視,彼此無聲地感受和傾訴。
徐荷書不讓他說話。她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知道,今晚她只想與他這樣相伴,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無紛擾無雜念。
這樣癡癡地望着他,她的臉頰和眼睛在不知不覺地微笑,靦腆,喜悅,嗔怨,撒嬌。
他也深深地望着她。那麼美,那麼聰慧,那麼可愛,那麼令他心動而心疼……他把她看得靦腆了,頰上那一抹羞紅久久不散去。他伸出手來,輕輕摩挲着。她簡直想閉上眼睛。
而他卻不來吻她。這個時候,如果他吻她,她會非常歡喜,但他沒有。她也並不介意,腦海中閃過桃桃的影子,他畢竟是因爲桃桃而心有障礙,沒關係,只要自己現在是和他在一起,這麼近、這麼真實的在一起……
他不吻她,那麼她吻他。
當他的手指滑過她的嘴角時,她側了側臉,吻着了他的指尖。她感覺到他的手輕輕一動。於是她羞澀地抿着嘴,調皮似的擡眼看他。
謝未的臉紅了。
他已不可能沒有一點反應,卻不能這樣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道有多厚了,外面的雪光依稀影映,屋裡的燈光也映着這破舊的窗紙,並把他的影子勾畫在上面,沉默而溫暖。
“荷書,你睡吧。”
“不……”徐荷書反而更緊地握着他的手,她怕她一睡着,這一切都會不再。
“都快天亮了,你必須要休息。”謝未輕輕地說,“而且我也困了。好嗎?”
“今夜你會不會走……”
“我不走。”
“好。”徐荷書乖乖地應了,“你一定要讓我明天還見得到你。”
謝未點點頭,鬆開了她戀戀不捨的手。
燈熄了,一片突然來臨的黑暗。聽着謝未走出房門的聲音,徐荷書甜蜜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謝未沒有馬上走進隔壁房間。他站在雪地裡,讓偶爾吹來的寒冷的北風吹醒他的腦袋。他在想,明天,他是否要和她說什麼,他是不是還應該離開……牢獄裡的刑罰令他的身體吃盡了苦頭,現在都還沒有完全康復,但這並不要緊,早晚有一天會好——但心裡的結,卻緊緊地系在他心上,糾纏得他苦痛而無所適從。
如果因爲彼此相愛就可以坦然結合,那麼今天到底算是怎樣一個契機?
雪,不斷落在他的肩上,他下意識地拂了一下,然而頃刻就又落滿肩頭。
他想,該來的總歸要來,擋是擋不住的,即使你逃開,事情也仍然發生,你自是一身乾淨,但門前雪終須要掃。
可是,雪是這樣純這樣白,天下的事又豈能都和雪一樣昭然——可以昭然?天下的事還是像白雪覆蓋下的大地多一些,萬物陳雜,有美有醜,不如被雪覆蓋了,到處一片乾淨。
謝未搖了搖頭,不再想下去。
“謝未……”
忽然聽到徐荷書在屋裡叫他,於是湊到窗前,答應了一聲。
窗子內徐荷書聲音幽幽:“你心裡有什麼話什麼事,明天和我說好嗎?”
“好。”謝未心裡不免感動,她終究知道他在雪地裡站着是因爲有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