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崖是雲山深處一處峭壁。壁立千仞,一掛瀑布從峭壁上飛流直落,訇然墜進下面的深潭,潭水盪盪悠悠又向峽谷流去。谷中,人間絕境。竟還生得有素未謀面的奇花異草,在寒冬裡亦是芳香四溢。偶爾會有人來造訪此地。愈往裡走,驚豔就變成了驚駭,瀑布墜落髮出的水聲猶如開天闢地的聲勢。聽在耳朵裡,行止不安;擡頭仰望,頭昏目眩。
徐荷書與方愛便不常在這谷中,她們長久地徜徉在花崖頂上。
高處不勝寒。但流向懸崖的水一如春水般明澈靈動。
靠近崖邊的地帶恰好形成了一片池,碧綠的水凝聚在那裡,流淌過那裡,與崖下急驟的瀑布簡直天壤之別。下面的水聲在這裡聽來,只是隱隱約約。遠觀這片池子如碧玉,而下面的瀑布在迷濛的水霧中如同一片白練,在這池子裡戲水,是一件美極了的事,也是一件危險的事,趴在池沿就可以看見峽谷的高空,下面,一片虛空,彷彿一頭栽下去就是進了無底深淵,令人心驚膽寒。
她們兩人每天都在這小池裡待上一會兒。
徐荷書忘記了她所離開的一切。
只擔憂着一件事,方愛的病。
在仿若仙境的花崖,方愛亦是喜悅的,發自內心的喜悅。儘管一日日的瘦削、虛弱下去。
蒼白的臉上,眼睛顯得更大了,時時發出如身處夢境一般的幽芒,純淨而深邃。她的身體上,長出了一片片可怖的紅斑,她只能用藥消除痛癢的感覺,卻無法阻止肌膚的潰爛。
但她似乎一點也介懷自己的病,與徐荷書在一起只是恣意地談話、玩鬧。每天朝與暮時,她都彈琴,新作了一支演繹花崖的曲子,徐荷書有時就在旁邊,有時是在遠處,靜靜地聽着,靜靜地看着。
她們住在一口很小的山洞裡。儘管已經努力準備了一些起居飲食必要的東西,那洞室仍是非常簡陋的。
這一天早晨,徐荷書醒得很晚。
睜開眼睛一看,方愛已經不在洞室裡了。
洞室裡一片靜寂,有琴聲從外面高遠處傳來。
今日這琴聲與往日不同,徐荷書感到新鮮,亦覺得有些熟悉。她仍有些疲倦似的,慵懶地側臥不起,聆聽着方愛的琴。
先時的抑揚鏗然、綿綿不絕漸漸轉爲平靜、舒緩……
聽着聽着,徐荷書就由不得合上了眼睛,又要睡着。
不知過了多久,琴聲忽然中止,緊接着琴絃發出“錚嗡……”一聲響,毫無章法,甚是刺耳。徐荷書心裡一驚,驟然坐起。
她看到方愛倒在一株梅花下的大石邊。
衣袂、長髮凌亂無力地鋪散在草地上,整個人,像是在跟死神對峙,挽住最後一絲氣息。
該說的話早都說過了,該明白的早都明白了。但此時,徐荷書仍然不敢相信不能接受這一刻的到來。
“方愛,方愛……”她擡起她的身子,抱在自己懷裡。
方愛臉上帶着一點笑意:“荷書……其實,孫茯苓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謝未不是。還有白花……你能幫我撫養白花嗎……他好可憐,跟我一樣沒有娘……”
她在最後的時刻告訴她這些,卻令她連驚訝都只是一瞬間。眼淚如決堤之水,臟腑似在抽搐,痛得她幾乎抱不住她。她用力點着頭:“你放心,從此以後
白花就是我的孩子!”
“荷書。”方愛虛弱地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淚水漫溢的臉,“謝謝你。我要走了,再見……”
“方愛……”
眼睜睜看着她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光彩,徐荷書渾身發抖,強忍着極度的哽咽:“方愛,再見,再見。”
方愛沒有再回答。
她的眼睛已經閉上。縷縷微風,拂動着她的頭髮,好像她只是安然地睡着了。
徐荷書靜靜地等待了好一會。好一會她才確知,方愛真的已經死了。
死了。
她的一生,美麗而又充滿了恥辱,淡泊而又真的不受上天眷顧,熱情而又低徊在冷漠裡。
她與徐荷書,偶然相逢,而又註定分離。
她死得知足。
愛人、孩子、知己,她都有過了。儘管是曾經被迫選擇離開愛人,儘管孩子是她撿來的,儘管與知己相處的時間還很短。
她死得乾淨。
在遠離塵囂、造化鍾秀的花崖,魂魄也會升上青天吧?
剩下徐荷書獨自在這茫茫山谷,陪着她的,只有她哭泣時洞室裡的回聲。
這一夜,她躺在洞室裡茫然地流着眼淚,聽見外面呼嘯的風和悲壯的瀑布,覺得今天就像一場夢,自己存在在這裡也是一場夢。
方愛的葬身之地,很多天以前她自己就選好了。
——此時她在地下,還安穩麼?
徐荷書卻感到恐懼了。
恐懼洞室的黑,恐懼這種孤獨。
不知是何時了,她在恐懼中終於睡着。
她夢到自己從花崖上走下來,步步艱難小心翼翼,本來走慣了的並不十分險峻的路變得如同峭壁。她恐懼得要叫出來卻又不敢叫,不願再向前一步卻不得不接着走下去,難過極了……有一個人不知怎樣忽然出現了,牽着她的手,平平穩穩地走下去,似有云彩飄過他們頭頂。她如逢大赦般地笑了,不再害怕。
可惜的是,她沒有看清這個人是誰——在醒來的那一瞬,她深深地爲此遺憾。
四周的動靜和之前一樣。風聲,瀑布聲。
……不對!
她忽然感到一個呼吸聲近在耳邊,彷彿是有人在靠近她的臉。驚駭之下,左手就抓着了劍,她猛地起身,準確地將劍指向那呼吸聲所在的位置。
卻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向旁邊一閃,躲過了她的劍。
“什麼人!”徐荷書跳起來,撤回了劍橫在身前,“哼,難道是啞巴不成?”
在幽暗中,她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男子。先前的驚駭變成了震怒。想不到在這樣幽靜的地方,在這樣的時間,居然會有男人來到她住的山洞!
“荷書。”那男子開了口。
徐荷書驚呆了:“怎麼……會是你!”
是沈判。
“是我。我來找你了。”沈判一向豁亮有力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這些天你受苦了。”
徐荷書莫名感動:“沈判……”
沈判走上前兩步,站在那兒向她微微張開了臂膀。那意思是,需不需要他的擁抱,全在於她的意願。徐荷書低下頭,哽咽着不說話,走出了洞口。
看不到月亮在哪裡,這大半個山谷卻有清冽的月光,花草幽幽,羣山巍巍,時而蟲鳥驚鳴,真如可以
成仙的仙境。徐荷書細細聽了,附近寧靜無人聲。
“你一個人來的?”
沈判答道:“帶了幾個人,現在都在山外。”
徐荷書驚訝於沈判言語舉止的規矩,終於還是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謝未呢?在月光寺的時候,你和海真被人劫走,他去找你們來着……”
沈判皺了一下眉頭:“他?他很好。”
徐荷書對他的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卻不再多問什麼。
“荷書,如今,你是想留在這裡一段日子,還是跟我一起回京城?”他很有涵養地徵求妻子的意見。
徐荷書的聲音愈來愈沙啞:“我要留在這兒,多陪方愛幾天……方愛……算了,不跟你說了。”
沈判笑了:“我知道,今天去世的那位佳人是你的好友。”
徐荷書奇怪:“你怎知道,你什麼時候來花崖的?”
“七天前。”
“你……”徐荷書有些氣惱,原來他已經在暗中觀察了她七天!
沈判兩手互相捏握着,發出了叭叭的骨節響聲。“這種感覺很奇怪,我看得到你,你看不到我。我太想現身了,卻都千忍萬忍地忍住了,怕破壞你和你那位朋友的情緒,我一出現,你肯定覺得是煞風景吧?惹你不高興非我所願。看得到你卻說不上話,摸不着你,有時候真如忍受蟻噬一般煎熬。便是現在,我都是在忍着。但此時,你的心裡想必也很難過吧。”
他走向了她,看到她眼中瑩然。
“可憐的……”他靠近了她,自然而然地將她擁在了懷裡,“可憐的小荷。”
徐荷書把臉和手都貼在他胸膛上,不止爲方愛的死,也爲自己終將會讓他失望而悲傷得哭泣起來。
哭泣變成了痛哭,淚水將他的衣裳打溼。這一刻,她完全沒了顧忌。
沈判的手並沒有如以前那樣不安分。他一手溫柔而有力地攬住她的腰,一手揉|撫她縮着的肩膀,這是一種渴望,但也是一種安撫吧……
等到她哭聲漸漸低下來,變成了抽噎,他說道:“寶貝別哭了,再哭,你的聲音就不止是沙啞了。”
她勉強控制住自己,問他:“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只是腿還沒有好利索,有點瘸。”沈判笑了一下,“如果好不了了,你不會嫌你的夫君是個瘸子吧?”
徐荷書滿臉乞求地看着他,打算誠實地告訴他自己的心裡話。
他卻看透了似的笑着:“什麼也別說,你累了,有話明天再告訴我。”
徐荷書點點頭。
“要不要我陪你睡?”
徐荷書苦澀地笑了。
依舊可以聽見風聲瀑布聲。沈判讓她睡在他的臂彎裡。她安靜地躺着,非常享受此刻的感覺。而聽得他呼吸忽然不勻,她閉着眼睛靜靜地說道:“沈判,謝謝你這麼體貼我。我想要夢見方愛,你可以不打擾我的夢嗎?”
沈判明白她的意思:“可以。今夜我要夢見你,在我的夢裡,你可不要逃避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