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無意外,不由你做主的事情一般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發展——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們終成眷屬,我只是個過客。橫着眉毛,微微笑着,徐荷書說出了這話。
好在已是晴空萬里。騎着馬,懷中抱着白花,踏過溪流與草地,上了坦蕩的大道,一徑南行。
每一天都和昨天、和前天看上去沒有多少不同,但因爲今天是五月十七,對於謝未來說,今天就是和昨天絕然不相同也不可逆回的一天。吉日良辰,花好日暖,眉開眼笑,鑼鼓喧天。衙門裡幾乎所有的人都來道賀,街坊鄰里全部的人都來捧場。每一個角落都是紅色的,喜慶的。王素大人主婚,儀式按部就班而鄭重其事,之後,大擺筵席。張長長、費施、趙小會與新郎謝未一起忘乎所以地痛飲海喝,厲寧喝到半途,醉倒在地,被人扶了回去。趙小會酒量好,喝到後面看看大家吞吞吐吐地說起胡話來,他便一手一個,挾張長長和費施離席告別了。等到客人走了個差不多,王素還同謝未一起坐着,看他醉醺醺地喝悶酒。
“大……大人,今天不……忙了?”
王素仍是正襟危坐,只是並不威嚴:“今天你娶親,我休假。”
“來……我敬你一杯!”
王素笑道:“咱們同爲本縣人,同在縣衙做事,又同事了這幾年,你爲我分憂,保護我的安全,助我治理本縣……”
謝未搖搖手:“不是爲大人你……”
“我知道你是爲自己的志願。但是,從今天開始,你便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志願了。”
謝未醉眼疑惑地看着他。
“好好對待你的妻子,忘掉我恩師的女兒。”
謝未哧的一聲笑了。“大人,你還會……管我的家事?你自己呢……念兒,總問我要糖吃……你說怎麼辦?”
王素喝了口茶:“實話告訴你,我也很喜歡徐荷書。”
謝未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緊接着哈哈大笑起來。他的母親丁氏在內堂收拾禮品和餐桌,聽到兒子放縱的笑聲,不禁也笑了——她不會去打擾兒子和知縣王素說話。
謝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大……大人,你怎麼,怎麼不……留住她呢?”
“原因有二。其一我是個鰥夫,還有個女兒,我有自知之明,怎敢褻瀆了她這樣一個姑娘家;其二因爲她是恩師的女兒,不知哪一天聖上就會召恩師重返內閣,縱然我無視裙帶關係,也要爲恩師避嫌。”
“確實堂皇的理由……大人,你做得對……我佩服你……”
王素笑道:“小謝,你我皆無此緣分,你就淡然視之吧。能夠娶到苑桃這孩子,也是你的福氣。”
“遵……遵命,福氣……來,再喝……”
謝未有意要把自己灌得爛醉,想要醉到不能動腦子想事情,最好也不能動彈。王素勸住他:“多喝無益,也無用。婚假兩天,後天準時上工。”
“後天?就是……現在上工……我都覺得……太好了……”
……喧囂褪盡,塵埃落定。夜幕降臨,紅燈高燃。新娘子苑桃已經安安靜靜坐了三個多時辰了。雖然有點餓,她仍然是很有耐心的。反正已經盼了等了七年,多等一個時辰又何妨?她在紅蓋頭下靜靜地想着什麼,想着想着就臉紅了。她也知道,她的小未哥怕是喝醉了。——那麼就快點來啊,我會給你泡茶解酒。
謝未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地就睡,被丁
氏連扶帶拽弄進了屋裡。她給兒子擦擦臉,灌了茶,讓他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丁氏心中非常歡喜。兒子終於成家了,不再是那個並不犟嘴但死活就是不聽話的愣小子了。她自己也很快就能當上奶奶了,從今以後,他就是一家之主,謝家後繼有人……下一次祭拜亡夫的時候,她可以心安理得了。
看着兒子那張在睡夢中表情也沒有鬆弛的臉,丁氏內心升起母愛的溫柔。她摸着兒子線條分明的臉,喃喃道:“怎麼曬這麼黑了……養個兔崽子都比你體面些,白呀……”
謝未深深地皺了皺眉頭,似有滿身的痛苦。
丁氏靜了一會兒,想起過去十餘年來母子兩人相依爲命的生活,也想起她曾多少次把木棒、柴禾、掃帚甚至鞋底打在兒子的身上,有輕的,有重的,有狠的……他卻從不逃跑,每一回都讓她出夠了氣。只有一次,她打得實在太狠,硌得自己手都流血了,兒子卻連哭都不哭一聲,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還以爲把他打昏過去了,拉起來一看,只見他臉上滿是淚水。除了丈夫去世那會兒,那是她第一次見兒子這樣傷心。那時候,謝未已經十八歲。
丁氏撫摸着兒子的臉,不知不覺間淚眼迷糊:“兒啊,娘以後再也不打你了……娘老了,你要是記恨我,就打回來……”迷迷糊糊中的謝未若聞於此,發出了一陣急促如哭泣的呼吸。
她何嘗不知道,兒子一點都不記恨她,長到了二十七歲,他早已把捱打當成了母子倆相處的一種方式。
這樁婚事,她做主,他聽了話,這已是最大的孝心和讓步了吧……她不是不知道兒子的心,早聽說他跟一個京城來的姓徐的姑娘要好。她不把話挑明,是因爲兒子畢竟大了。只要他聽話,何必苦苦苛責他?
時候不早了,丁氏想要喚醒兒子去入洞房。可沉醉的人哪有那麼容易被叫起,謝未也知道母親在催他,可是手腳不聽使喚。“娘……你打我……打我,我會起來……”
丁氏哭笑不得,剛剛說過不打兒子,兒子就要求捱打。“臭小子,你還裝,快點給我起來!”
“沒裝……真的……沒力氣……”
“好好,那娘揹你起來。”說着,她還真的抓起兒子的手臂要揹他。謝未一個激靈就跳起來了。丁氏便給他整整新衣。謝未含糊不清地說道:“穿得……跟唱戲的一樣。”
進了西廂房。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子坐在牀邊,一入眼簾,就像是刺一般扎痛了眼睛。“桃桃。”他過去扯掉了蓋頭。桃桃擡起來看着他。經過精心妝扮,她原本就清秀嫵媚的瓜子臉更顯嬌美,頭髮綰成了髻,插着華麗的簪子,端莊溫婉的小女人模樣……
“夫君。”
醉中的謝未險些笑出來。這聲“夫君”突兀、陌生到簡直不像桃桃說出來的。
“我,我去倒茶。”
“不用……不渴。”
“可是你喝醉了……”
“不用管……我。我要睡覺。”
“那我幫你脫掉衣服。”
“不用……我睡地上,涼快……”於是他乘醉意癱倒在地上。“這怎麼行!”桃桃連忙去拉他,“要睡牀上。”雖然心靈手巧,卻也手無縛雞之力,她無法拉動謝未分毫。
起初,謝未是有點裝吧,然而很快他就真的沉進了夢鄉。美好的洞房花燭夜,可惜新娘是他一向視爲小妹的桃桃……說他不負責任也好,不爲對方着想也好,總之他是沒辦法接受的,至少現在、
今夜無法接受。
桃桃也知道她的小未哥暫時不適應她成了他的妻子,於是只是笑着,給他蓋上了一件衣服。然後,自己吃了桌上的幾塊喜糕,喝了茶,打算寬衣睡覺。
在吹滅幾根紅燭的時候,她忽然瞥到窗紙上有個影子迅速地閃了一下。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卻沒聽到任何聲響。不會是鬧洞房的人。她可以肯定。她小心地走到門後,輕輕慢慢地打開一條門縫,左右看了看,也沒有看到什麼人。真是奇怪。她還不相信自己會有幻覺或眼花這回事,只肯定有人偷偷來她家了——對,她家,她的家。有小未哥——她的丈夫在,她便不怕,不過是此時仍需要警覺而已。
邁出門去,月亮剛剛升上樹梢,天井一片寂然。兩隻小兔在牆邊的籠子裡還沒有睡,窸窸窣窣地在動。苑桃像個女主人似的,在這個她非常熟悉的院子裡走來走去,看看屋頂看看牆根看看屋角,就是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只有某個街坊家的狗在無聊地吠叫。
她不會知道,在某個她沒有看到的角落裡,有個人正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她,併爲她的獨身、未睡感到興奮和安慰。
白天,他喝了一點酒,也着實醉了。但醉卻不是因爲喝酒,而是因爲苦惱、矛盾、掙扎。他已經苦惱、矛盾、掙扎了很多天,到今天仍然如此,其實已經晚了。但是那個似乎永遠都帶着遮陽帽的神秘人又送來了箴言:“亡羊補牢未爲晚矣。”
他,自然就是厲寧。
厲寧頹然中掙出一點精神:“怎麼補牢!”
“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你就是行動得太晚了,所以,現在你需要付出幾倍的膽量。”
“怎麼做!他們都已經拜堂成親了!”
“女人,誰說拜過堂就不能再碰了?搶來就是你的。”
厲寧愕然:“……如何搶?”
“當然不能明搶。我問你,謝未是心甘情願想娶苑桃嗎?”
“不是。他喜歡的是另一個女人。”
“那他爲什麼還要娶她?”
“……因爲,因爲桃桃喜歡他。”
“蠢人!”
“啊,因爲謝大娘。他要聽謝大娘的話。”
“那麼,現在你的障礙是什麼?”
厲寧只覺得心裡發涼:“你是說……謝大娘?”
這人竟然讚許地一笑:“你可有膽量除掉這個老婦?”
厲寧頭都要炸了。這簡直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情。他要去殺謝大娘,去殺謝大哥的母親?!“不行,不可能!……”
這人做出鄙夷的恥笑來:“那麼你就等着你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共度良宵吧。夜夜如此,年年月月如此,生兒育女白頭到老,你,你只有眼睜睜地看着的份兒,不,你連看都看不到。那女人是專給她的丈夫看的,你算是什麼東西能看得到她……”
厲寧抱着頭狠狠地哭了。他哭着,那人滔滔不絕的狠毒的言語還如暴雨一樣打在他身上,切膚之痛。很快,他憤怒地擡起頭,用央求的眼神看着那人:“你如此關心我的事,教我逼我,卻爲何不用行動幫我!你難道不能幫我殺了……她?”
“哈哈……你真是好有出息。我有心教導你,現在卻真懷疑你是否是塊朽木。我幫你殺人?是我要得到苑桃,還是你要得到苑桃?無毒不丈夫,這話人人都知道,卻從來不敢做,或者不以爲然。現在你不毒,你不但做不了大丈夫,你也做不了那女人的丈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