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病了,發燒、昏迷。徐荷書不知所措,到了一個市鎮,連忙打聽藥堂醫館的所在。她問對了人。這個人顯然很懂行,打量了一下她和她懷中病着的孩子,道:“你要找什麼樣的大夫?一般的大夫還是好的大夫?”
徐荷書道:“當然是好的大夫!”
“那麼,向東三裡半路有個茯苓村,村裡有個大名鼎鼎的神醫孫茯苓,包治百病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懸壺濟世,只不過診費稍高一些。”
徐荷書一愣,便即道謝。到了茯苓村,很快就打聽到了孫神醫的家。孫神醫的家也很神奇。正堂是三間茅草房,一側是兩間小茅屋,滿院的草藥和奇花,也滿院的清香,仔細一看四周,原來沒有圍牆或籬笆,更沒有院門。徐荷書抱着白花,在藥草叢間的小徑上站着,看見茅屋掛着白紗的窗子裡有一個白衣人影面朝外坐着,她想這就是孫茯苓了,便高聲道了叨擾。卻不見迴應。那人影只是輕輕擡了一下頭。徐荷書管不了那麼多,就走過去:“孫大夫,這個孩子病得厲害,煩您給看一看。”
那孫茯苓似乎哼了一聲。徐荷書進門來,看見剛纔那個身影坐在了方桌旁,即便坐着,也看得出他身材的高頎。然而,臉上卻戴着一副面具,元宵節時燈市上賣的那種色彩鮮豔、圖案奇異的面具,只露出了眼睛和嘴部。長髮披散着,卻很整潔。
徐荷書把白花抱在他面前:“有勞了!”
“女人,走開。”聲音冰冷而傲慢,人卻動也不動。徐荷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還是第一次知道有對求醫者如此無禮的大夫。——但既然是“神醫”,那麼少不得有一些不同常人的脾性,只要能看病就好。
“那麼,我把孩子放在桌子上可好?”
“你家的桌子是用來放人的?”
徐荷書笑道:“那麼放在這張椅子上,請您給這孩子診治。”
“出去。”孫茯苓命令她。於是徐荷書出去了。她站在門外,小徑上,看兩旁的各種奇花異草,只有兩三種她認識。外圍是高大的杏樹,兩邊各一棵,給這片院子奉上了一片蔭涼的頂棚。這讓徐荷書再一次感嘆,爲什麼自己的家不是這個樣子。半個時辰後,聽得孫茯苓在屋裡說了聲:“進來。”
徐荷書忙走進去。白花被移到了一張竹牀上,仍然雙目緊閉,兩手蜷着,她問:“請教孫大夫,孩子情況怎樣,該吃什麼藥?”
孫茯苓道:“抱走,稍後會有呼吸,一個時辰後醒來,就沒事了。”徐荷書一聽不妙,這麼說現在白花沒有呼吸?她連忙試了試白花的鼻息,果然沒有。“白花,白花……”搖搖他,他也沒反應。徐荷書真正急了:“你是怎麼給他診治的,他是不是……死了!”
孫茯苓坐回到窗前,原來那兒擺着一架琴和一隻藥臼,他是在製藥。“我這裡,沒有‘死’這回事。”
徐荷書急道:“可他不過是發燒,你卻給治得沒了呼吸!”
“若只是發燒,何必用我治他?”
“難道白花還有什麼病?”
孫茯苓搖搖頭:“真吵,好走不送。”
徐荷書有點怒:“好,你說他過會有呼吸,一個時辰後會醒,我就在這裡等他醒來。真如你所說,我自然付費酬謝,可要是他醒不來,我……”
孫茯苓看着她:“他若是有醒不來的可能性,你何必還呆在這裡,不趕緊再求醫去?”
“……我,我殺了你!”
“沒腦子。”
徐荷書又氣又
急,卻沒心思吵架,只目不轉睛地看着白花,盼望他能有點動靜。終於,白花有了呼吸,先是一聲長長而急促的呼吸,然後逐漸均勻平穩起來,就像在安睡。徐荷書喜極而泣,撫摸着他的小臉,輕輕叫道:“白花,白花……”
孫茯苓停下了手中的藥杵,問道:“這孩子姓白?”
神醫畢竟是神醫,看來自己是錯怪他了,徐荷書頗爲抱歉地道:“姓白名花。”
“你是這孩子的親人?”
“算是吧。”
“你身上的琴香之毒是誰施放的?”
怎麼,他竟然看得出她身中琴香?徐荷書驚訝極了,以爲自己外在有什麼症狀。孫茯苓漫不經心地道:“這孩子染了你身上的琴香。”
怎麼,琴香還會傳染的?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因爲你長時間地懷抱這孩子,而孩子的抵抗力虛弱,所以,就傳染上了。一般來說,琴香對人沒什麼了不起的毒害。”
“可是……白花卻昏迷了很久。”
“那是發燒所致。——你身上的琴香之毒也已經解了。”
徐荷書不解地看着他。
孫茯苓一指外面那些花草:“你聞了那麼久的星星蒿,自然已經解了。”徐荷書欣喜地笑了,原來這位傲慢的神醫早就瞭然了她和白花的病症端倪,並在似乎無意的舉動中將兩人的問題都解決了。
孫茯苓忽然懊惱地說:“可惡,我說了這麼多話,你卻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啊?”徐荷書趕緊回想剛纔他問了什麼問題,“哦,這琴香是……是一個和你一樣奇怪的人施的。”
“姓名?”
徐荷書不願告訴這個怪人,於是很誠實地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不能說。”
孫茯苓嗤笑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她對你下手,並不夠狠啊。”
徐荷書笑道:“和你一樣,嘴硬心軟。”
孫茯苓猛地一頓藥杵:“女人,妄言可憎。”
徐荷書並不在意,只好奇地直直地盯着他:“你每天時時刻刻都戴着面具嗎?”孫茯苓不理。“在自己家裡都戴着面具,真是太可憐了。”孫茯苓仍然不理。“爲什麼呢?我猜,一定因爲你面容絕美……”
孫茯苓仍然沉默不語,彷彿在思考什麼問題。徐荷書也不再說下去,明白再說就是多嘴了。
忽然,外面傳來幾聲痛苦難耐般的呻吟,徐荷書站起身,發覺這聲音是從一側的茅屋裡傳來的。原來那裡還住着病人。呻吟變成了喊叫,很顯然病人痛苦加重。而且似乎有兩三個人。孫茯苓彷彿無動於衷,既不打算去看病人也沒顯出任何關切的表情。徐荷書不明就裡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同情那邊可憐沒人管的病人。
白花醒來了。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即帶着燦爛的笑容,看樣子是完全好了。“你這小傢伙可醒了……”徐荷書開心極了,一把將他抱在懷裡。白花兩手活潑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叫着:“媽媽……媽媽……”
孫茯苓不禁扭過頭來:“這是你的孩子?”
徐荷書心情舒暢,懶得多做解釋:“哈哈,是我的孩子又怎麼樣!”
孫茯苓只說:“不像。”
從荷包裡掏出一大較大的銀子來,徐荷書道:“孫大夫,多謝你救治白花。”
孫茯苓視若無睹:“女人求醫,不收診費。”
“爲什麼?”真是,不知哪來這樣的規矩。
“因爲她本身
就不值錢。”
徐荷書無語。看來這位孫神醫有一定的輕視女人的傾向……不過除了出口傷人之外,做的事倒是好事。很好,省了一筆。
“孫茯苓這個混蛋!快給老子止疼,哎喲,啊呀……”“你還是放了老子吧,老子死活都行,不讓你治了!”那邊病人的抗議聲頓時一片。
看來,這位神醫不但對病人愛答不理,還喜歡採取激烈的治療方式。孫茯苓搖搖頭,顯然是受不了如此聒噪,於是昂首闊步地緩緩走了過去。白衣雪白,面具五彩,身姿英挺,走在清風徐徐的杏樹下,簡直就是玉樹臨風這回事的完美寫照。
徐荷書自覺地抱着白花走出了屋子,自行離開。然而,她偏偏多看了一眼。這一眼,她通過窗戶看到裡面一個人擡起的一張臉。這個人,她見過的。
——李有理!
李有理不是被關在本縣的牢獄裡嗎,怎麼會在這裡?她決定過去看個究竟。窗內的孫茯苓好像知道她要過來,便搖搖頭。徐荷書不聽,仍到了窗跟前。不看也許會損失信息,但看了,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凉榻上躺着的三個男病人都是赤身裸|體。
在牆根下,她聽得孫茯苓自言自語地說:“不錯,這傷口正應該是這樣潰爛,現在我可以剜去腐肉,試用庚字號藥膏了……”
“嗷嗷……”病人痛得嚎叫如狼。
一會,孫茯苓又說:“不要急,你的骨骼奇特,我看折斷後多少天還能接上……”
“嗚嗚……”病人痛不欲生地哭着。
“告訴你不要亂動,小心肚子再破了。”
“你爺爺的……”這是李有理的聲音,“你是狗屁的神醫,是屠夫還差不多!老子不治了,肝爛了洞就爛好了,被你開膛破肚,老子……”
孫茯苓冷冷地說:“你們再吵,我就再試一次。”
一陣恐懼而壓抑的哭聲響起。“算了,你們吃了這個,睡着就不痛了。”孫茯苓口氣頗爲仁慈。
過了一會兒,屋裡果然沒有了三個人的動靜,他們已經睡着了。徐荷書未免有點心驚膽寒,原來治病救人的神醫會拿人來做試驗,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這,哪還有醫者妙手仁心的風範?白花透亮的大眼睛望着她,她不禁拍拍他:“你啊,算是走運了。”
“還沒滾?”孫茯苓就站在她旁邊。
徐荷書尷尬地笑笑:“孫大夫,裡面被你開膛了的那位,是怎麼回事?”
“被箭射穿了肚子,我給他治肝。”
“他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孫茯苓淡然道:“南來的叛軍逃兵。”徐荷書頓時明白了。
此時寧王叛亂已被平定。王守仁的軍隊在襲擊南昌城之前,就有一些遺留在南昌城的士兵見大勢不妙,私自逃出了城。餘者軍心潰散,無膽抵抗,乾脆開了城門放對手進來。在鄱陽湖,巡撫王守仁與寧王朱宸濠正在激烈對峙中,王守仁連出奇兵節節勝利,而叛軍雖然生猛,當初招募時卻包含了魚龍混雜的各色人等,初戰失利,一些流氓無賴便臨陣退縮,趁亂跳水逃走。李有理,大概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但無論如何,李有理確實被箭射傷了,好容易支撐到安全的地方,出錢僱人送他找大夫,幾經輾轉,就到了茯苓村的孫茯苓這裡。
作爲一個醫者,孫茯苓只救人不害人,但他也憎惡那些投機好戰的叛軍,對李有理等三人,他的意思是一邊救一邊用,用來做新藥試驗和病症研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