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終於升起來了。徐荷書透過窗紗望見這一輪皎潔而寂寞的月,感覺着身外陌生的此地氣息,一時之間,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真是奇妙……
她與白花睡在竹榻上,而孫茯苓睡在竹簾後的一張牀上。相距不過是這道簾子的距離。之前,他是對她說:“我知道你是要殺李有理。明天我就放他走,離開我這裡之後,你請自便。”然而一夜有風——
因爲一夜有風,致使他們都睡得很好,致使天亮後才發現李有理等三人已經不見了。逃走了。他們逃走,不見得是李有理知道這裡有個人想要殺他,而是因爲他們再也無法承受神醫的“診治”,再“治”下去,治不治得好且不說,他們會疼死。
於是三個人乘着這個有風的夜晚,連摸帶爬地溜出了“病房”。李有理本打算臨走前給這個神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下,卻被明智的同夥阻攔了。害人雖然很有必要,但一定要建立在自己性命能夠保全的基礎上。
其實,來向孫茯苓求醫的人雖多,他接診的卻少,很多人還沒來到他的屋子,便被他拒之門外:“請移駕鄰村陳大夫家,他可以治你的病。”
病人愣了:“難道孫神醫不能治嗎?”
“我不想治。”他的回答很自傲。
陳大夫不但欽佩孫茯苓的醫術,還很明白孫茯苓此舉的用心,於是感激他。
現在三個沒付診費的病人逃走了……孫茯苓有些愣,卻並不驚訝。明知病情尚未痊癒,病人卻私自離開病房,那麼大夫就不必擔負任何由此可能帶來的後果。徐荷書卻抱着白花,策馬追尋而去。他們走不遠,一定能追得到。
三個白天還在痛嚎的傷病之人在夜間就行動自理,靠的一定不是體力,而是意志和腦子。所以,他們不可能在大道上狂奔,而是在野地裡摸爬滾打先躲藏然後再路等交通工具的到來。所以,徐荷書在附近尋找、追了很久也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騎着馬,她無奈地在一條小道上打着轉。如果她是求生者,那麼她也會逃得令追擊者不得要領無法找到。因而她想起了捕快謝未。倘若有他在這裡,罪犯一定不會逃脫最終落網。倘若有他在這裡……那麼她會不會還在這裡?
白花在她懷裡掙着要下地。於是她下了馬,在這片野草猖獗、野花繽紛的草地上暫作停留。白花興奮滴顫巍巍走了幾步,便跌倒了,然後爬着,去抓那些黃色紫色紅色的小花。徐荷書微笑地看着他,黃花燦爛,紫花雅緻,紅花豔麗……“白”花可愛。白花,白的花。白衣,白的衣。
——孫茯苓白衣的白可同白花的白一致?
不遠處有水牛在小湖邊吃草,卻不見牧人。一隻白色的鳥在湖上盤旋不去。一片遼闊,直到遠得煙霧繚繞的地方,而煙霧裡隱隱有一道綿延起伏的青山。
京城沒有這樣的地方。而這裡離荊州老家已經沒幾天路程了。荊州一定也很美。在她殘存的記憶中,也確然如此。
那白鳥忽然一陣急拍翅膀,飛向了遠處。緊接着,傳來了馬車的轆轆聲。
在飛揚起來的車窗簾後,她看到那是一角白衣。側臉影影綽綽。是孫茯苓。而馬車是向北而行。
徐荷書笑了。孫茯苓對方愛的處境終究不能安之若素,要去找她、幫她、救她。
“喂——”她大聲喊着朝馬車搖搖手。過了一會,馬車停了,窗簾掀開,露出了孫茯苓那已然戴上面具的臉,看着她。徐荷書
帶上白花騎馬奔去。
“孫神醫這麼好的閒情逸致,出來郊遊啊?”
孫茯苓點點頭:“對,郊遊。”
徐荷書笑道:“我倒知道一個好地方,山水壯麗,殿堂神秘,要不要介紹給你?”
“請講。”孫茯苓摸了摸面具的鼻樑。
“河南境內,黃河之畔。”
孫茯苓隨即笑道:“原來是那裡。徐姑娘可願與我同去?”他當然知道徐荷書是要西往荊州。
“我嘛,才從彼處來,不想又回去……不像有的人,去那裡會遇見故人。”
孫茯苓有心調侃回去:“莫非那裡有姑娘不想遇見的‘故人’?”“故人”二字語氣尤其奇怪。
徐荷書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非也。那裡也有我想見的故人。”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想的是張長長、費施、趙小會、厲寧、王素、念兒,甚至是閒閒一家人。
“徐姑娘,說真的,我需要你的幫助。”孫茯苓下了馬車,站在她的面前,忽然認真起來,“我要去找她,帶她離開大河盟。而你和她又有四個月後的約會,你帶着她的孩子反正是一路遊歷、顛簸,向來路回去也無妨吧?”
徐荷書低下了頭。
的確無妨。而且她早已開始想家了,有時候,她的確考慮了要不要回家去。
——回去,不見謝未就是。
——就算見了,也大可以心無芥蒂、一笑而過。
——何況,也不一定見得到他。
——果真見不到嗎……
而且,李有理逃走,很有可能是逃回他的老巢鄰縣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徐荷書便來了精神,想借機撈點好處:“孫神醫,要我一同去也容易。只要你揭開面具,讓我一睹神秘的尊容……”
孫茯苓昂首無語對蒼天。
“白花,想不想把這花裡胡哨的玩意拿下來玩……”徐荷書故意逗白花。
孫茯苓很似寂寞地說道:“其實,我只在女人面前才戴面具……”
“哈哈哈……”徐荷書大笑起來,“這麼說,你、你真的是潘安再世宋玉投胎了,若以真面目示人,會禍害……”
孫茯苓咳道:“這,這很可笑嗎?”
“可笑,又可憐!快點,讓我和白花都瞻仰一下你驚人的美貌!”
孫茯苓背過身去,摘下了面具。
再轉回身的時候,平野上恰有一陣清風吹過,一綹髮絲斜斜地拂在他臉上。眼是冷意的,嘴是冷意的,如削的下巴卻像在訴說熱情。凝然佇立於此,宛如風中玉樹。
徐荷書臉紅了。她想起自己的弟弟徐鬆詩,本以爲已是少有的美男子,現在想來,他不過還是個孩子。“果然……”她訥訥地說着,“面具是必要的。你還是戴上吧。”
孫茯苓的美貌,倒不是讓她如一般女子那樣迷戀歆慕,而是給她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孫茯苓灑然一笑,重新將面具戴上。白花不依地叫了一聲,他一直伸着手想要那面具玩,卻沒人理他。徐荷書忽然想到這面具的妙用——除了遮蓋美貌避免惹起不必要的麻煩,當初也一定吸引了方愛的好奇心,待到見到他的真面目,應是芳心已折。
接下來的情況是,徐荷書把白花放進馬車和孫茯苓呆在一起。她實在是太思念一個人快意縱馬的感覺了。
在馬車裡,白花望着孫茯苓臉上的面具,笑笑,然後伸手去抓。孫茯苓便卸
下來給他玩。白花擺弄着這個奇怪的玩具,一會是摔,一會是啃,又往他身上拍打。孫茯苓任他打。白花打得起勁且未受阻撓,便擡起臉望着他嘻嘻地笑。孫茯苓很給面子,好容易擠出了一絲笑意。方愛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但畢竟是方愛的孩子——但終究不是他的孩子,再想,便成了聯想、幻想,於是一顆心由於憤恨、嫉妒、悲哀而如在煎熬,反覆不定。
遠山依然朦朧。徐荷書策馬疾馳,遠遠地跑在了前面,而在風中的偶一回望,那麼純粹地喜悅着,令人心中頓時充滿美好的嚮往。雖然,並沒有誰能夠看到她這樣子。雖然,她唯一可能的觀衆是那位沉默不言、鬢髮花白的老車伕。
徐荷書北上,有同行者;謝未北上,卻是孤身一人。他其實是把徐荷書從家出發的這條路走了一遍。在這路上,他常常會想着她,想着她在經過此處時的所想。他不會知道她正在回來,她也不知道他正在離開。
在一天的下午,謝未終於到了京城。雖然楊尚書的壽辰遠還未至,他也決定當即登門拜訪。問到了楊大人的府邸所在,看門人卻回說大人未歸。
“老爺每天上朝,早出晚歸,哪有工夫見沒要緊的人?有事,我來傳報管家。”
謝未只不溫不火地說:“晚上我再來,敢問是否妥當?”
看門人終於爲小地方捕快的沉穩震動了一下:“妥不妥的,報給大人聽迴音,就知道了!”
謝未笑着抱拳:“多謝。今晚還要勞駕。”
然後,他去王素的恩師徐珏家送信。不巧的是,徐珏也不在。
“老爺會友去了,幾時回來可不一定。您說不是公事?那說給我家小公子也是一樣的。”
王大人說過,壽禮與書信都要親手呈交。所以,謝未只好婉辭:“明晨小子再來叨擾。”
然後,他尋了客棧住下。名曰錦福堂。
走進客房的時候,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雖非第一次來京城,但卻是第一次在京城住宿,孰知洛陽紙貴,京城房貴!這一間房,住一晚所需的銀子實在在他的負擔能力之外,即使王素給提前報銷了。要知道,知縣家裡也沒有餘銀……這、這住宿價格簡直是本縣的五倍有餘!明天若完不成任務,還是睡大街好了!
幸好,掌燈之後他再去楊府,看門人通報後,楊尚書說讓他進去。便裝危坐的楊尚書一副大事在握的重臣威儀,他剛剛送走幾個訪客,見了謝未,聽他說明來意,便笑了:“難得王素這老摳兒記得給本官送禮。”先看了信,然後在燈下賞鑑了那幅春山靜夜圖,良久,他才略似哀愁、迷惑地讚歎出來。彷彿這幅丹青不但美得令他感慨,也勾起了他的某種心事。
“王素很好。謝捕頭回去告訴他,此畫本官欣然接收,望他日後多加努力,勤政爲官,他日京城再見。”他說這話,意思是顯而易見的:早晚有一天,知縣王素將被調任京都。
謝未應了,便要告辭。楊尚書忙命僕人去“拿些盤纏”來,這雖然幾乎等同於例行人情,無可厚非也不用在意,謝未卻婉辭拜謝了,然後退出去。依稀聽見會客廳內楊尚書的笑聲,謝未明知那是讚許,心裡卻不是滋味。尚書畢竟是尚書,剛纔的那些所謂“盤纏”,他瞥見了,分量之多簡直勝過王素大人的任何一筆私人開支。
在一名家丁的帶領下,他走在兩邊是草坪的甬道上。忽然,從草地上躥過來一個人影,撲在了他腳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