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錢將軍手下留情,李某三個照面之內早己落馬,又怎有機會射將軍一箭!”李旭謙虛地說道,不敢自認比武獲勝。
錢士雄一身鐵甲,羽箭射在身上根本無法讓他失去戰鬥力。而不顧一切射其面門或者戰馬,又對不住他手下留情的善意。所以,李旭認爲自己這一箭射得純屬投機取巧,勉強算贏了也沒什麼好誇耀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落敗。
見他這般謙虛,錢士雄更不敢自認取勝了,擺了擺手,大聲說道:“若是方一上馬你就用箭傷我,我哪裡有機會刺出第一塑。贏了就是贏了,俺老錢又不是那輸不起之人!”
二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自認勝利。正悻悻相惜的時候,傳令兵送來左武衛大將軍將令,命二人一同到點將臺問話。李旭和錢士雄相視而笑,牽了戰馬,託着鐵盔,並肩走到了點將臺之前。
此刻,校場周圍的弟兄們熱鬧得己經亂開了鍋。大夥雖然各有擁戴對象,但誰也沒料到這場比武最後是如此結果。護糧兵們固然揚眉吐氣,府兵們也都笑得前仰後合。原來軍中演武規矩,騎兵相較,先下馬者爲輸。只要有一方下了馬,另一方即便有心傷害,也不得追殺。所以錢士雄將軍佔盡上風時才一再要求對方下馬投降,以便他就此收手。而那個騎黑馬的楞小子居然賺了錢將軍一箭,然後又跑到將軍身邊下了馬。這番輸贏,的確己經無法論了。
大夥指指點點,都道錢將軍運氣差,打了半輩子仗居然被一個毛頭小子給騙了。至於雙方恩怨,此刻早己拋到了腦門之後。
點將臺上,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左A衛大將軍宇文述等人也樂不可支。大夥見過在比武場上放冷箭傷人的,卻沒見過像李旭這樣把冷箭放得如此光明正大的。更沒見過明明上前一步,就可以將對手推於馬下,卻主動跳下來認輸的。笑了一會兒,麥鐵杖命人將錢士雄的頭盔呈上來,反覆端詳了一遍,站起身,走到將臺邊,衝着李旭問道:“小子,這一仗你明明贏了,爲何又要認輸?”
“錢將軍從開始就手下留情,卑職怎能不知道好歹。況且若真是生死相較,誰還會給卑職三番五次虛張聲勢的機會!”李旭拱了拱手,客氣地回答。
這句話答得甚合麥鐵杖心意,老將軍心裡暗暗稱讚眼前這毛頭小子知道進退。點點頭,目光轉向錢士雄,問道:“小錢,這一戰你可認輸!”
“末將無能,失了大將軍顏面,甘領責罰!”錢士雄紅着臉拱了拱手,答道。
“分明是仲堅下馬在先,錢將軍怎麼能算輸了!”唐公李淵帶着劉弘基等人也湊上前來,謙虛地退讓。
兩軍陣前,講究的是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向錢士雄這種故意把長塑刺偏的舉動沒人敢做,李旭這種接二連三放空弦的做法更是不可能發生。如果二人一上場就以死相拼,這番較量的確結果難料。
“叔德不必客氣,分明是你摩下的這位小兄弟贏了,老朽又怎是那輸不起之人!”麥鐵杖此刻倒又豁達起來,衝着李淵拱了拱手,說道。
李淵職位遠比麥鐵杖低,趕緊抱拳相還。雙方你一句唐公,我一句老將軍,一時親密得如多年未見得老友重逢一般,把所有不快都拋到了腦門之後。
“既然如此,依老夫之見,就算雙方打平。不知道麥老將軍和唐公意下如何?”左ig衛大將軍宇文迷見此刻大夥心中都沒了敵意,索性順水推舟當起了和事佬。
“宇文將軍倒是甚會說話,老朽若再客套,豈不成了那小氣之人!”麥鐵杖回過頭來,笑着掃視了宇文迷一眼,說道。
“宇文述將軍斷得公允,李某多謝將軍美意了!”李淵也側過頭來,向宇文述表達發自內心的“感謝”!
衆將領們齊聲大笑,都道今天看到了一場精彩比武。錢士雄塑上造詣驚人,黑馬少年的弓上修爲也堪稱不凡。讚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轉過身來,對着李淵說道:“今日是我摩下弟兄惹事在先,看在老夫份上,望唐公不要計較。”
事情發展到如此結果,早己遠遠超出李淵的期望之外了。作爲一個正落魄的五品督尉,他又怎能跟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將軍較真兒。說了兩句管教不嚴,導致屬下侍寵而驕的客套話,笑着把事情揭過了。
當下,李淵喚過劉弘基,命他給老將軍賠罪。麥鐵杖避而不受,拉起劉弘基的手臂,說道:“老夫人老糊塗,難免沒輕沒重。打了你一鞭子,望世侄莫要往心裡去。”說罷,命人取了一把千錘百煉的大橫刀來,算作向劉弘基致歉。
劉弘基再三推辭不下,只好將刀收了。麥鐵杖又喚過錢士雄,先謝了他替自己下場比武之誼。然後命人取了二十吊青錢,交到錢士雄手上,低聲吩咐:“待會兒大夥散了,你跟弘基去一趟那位秦兄弟家,把兔意子們砸壞的東西都給人家賠了。若是錢不夠的話,儘管找司庫參軍支取。告訴秦家小哥,今後衆府兵誰去他府上騷擾,就是不給老夫長臉。讓他該動刀動刀,該用箭用箭,莫顧着老夫情面便是!”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左武衛的人捱了打還要賠錢,等於完全承認今天的事情錯在自己身上。李淵見狀,趕緊上前敬謝,麥鐵杖卻不肯將說出的話收回,以大將軍身份硬逼着劉弘基等人將錢收下。然後,一手拉了李淵,一手扯了宇文述,笑着說:“沒兔感子們今日一鬧,咱們也少有機會聚齊。既然來了我軍中,不如一起去喝個痛快。至於那些後生晚輩們怎麼折騰,且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去!”
衆將領哈哈大笑,一場風波在嘻笑中煙消雲散。高級將領的酒宴上自然沒李旭和劉弘基這種不入流武官的席位,二人互相看了看,向李淵、麥鐵杖等人施禮告別。錢士雄有任務在肩,當即也脫了愷甲,牽着戰馬跟了上來。
方纔一戰,錢士雄讓得光明,輸得磊落,衆護糧兵見到他,自然客氣有加。劉弘基先安排兩個旅率帶着弟兄們回營,然後在校場邊緣喊過秦子嬰,當着錢士雄的面,把麥鐵杖的意思說了,希望他不要再爲今天的事情介懷。
“小小的一個院門,怎值得這麼多錢!況且麥老將軍不追究咱們打傷他摩下士卒的過失,秦某己經感激不盡了,怎敢再要賠償!”秦子嬰上前與錢士雄見了禮,淡淡地回答。
他家境不錯,被損壞的東西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但麥鐵杖今天那幾句侮辱之言卻給他在賀小姐二人的婚事上留下了沉重的陰影。秦子嬰當時故意拿房子和門修復的事情來岔開賀若梅的話題,心中又何嘗不知道對方想表達什麼?在他眼裡,麥鐵杖和宇文述那幾句話於梅兒心中留下的傷害,又豈是用錢能賠償的?
一時間,場面又有些尷尬。錢士雄是代表麥鐵杖來的,拂了他的顏面恐怕甚不合唐公與麥老將軍彼此之間修復關係的初衷。劉弘基行事素來老成,上前拉了拉秦子嬰胳膊,笑着建議:“子嬰,不如咱們請錢將軍去家中坐坐。他是個麥老將軍摩下第一名將,把麥將軍意思帶到了,我想賀小姐心中也會好受些!”
今日的事情,全憑劉弘基仗義出頭才落得這般結果。秦子嬰是知書達理之人,當然不能不給劉弘基顏面。看了看興致甚好的衆人,又看了看滿臉窘迫的錢士雄,只好露出幾分笑臉來,客氣地回答:“道歉就不必了,錢將軍若不嫌棄,不妨到我家中坐坐。以免將來有人趁麥老將軍不注意,又藉着他的名頭上門找茬!”
“不會,麥將軍方纔有言,誰再敢去你家鬧事,就是不給他顏面!我左武衛的人雖然魯莽,卻都不是小肚雞腸之人!”錢士雄紅着臉拱手,回答。
衆人說了幾句緩轉氣氛的話,一同上馬殺奔秦子嬰的家。李婉兒、李世民姐弟喜歡熱鬧,也尾巴一樣跟了過來。到了秦子嬰家門前,再度看見凌亂現場,錢士雄更覺慚愧,早早地就跳下馬背,彎腰清理起門口的碎石亂木來。
他這般實在的舉動,弄得秦子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上前伸手相攙,請虎貪郎將大人先入內喝茶。
“由着它吧,明天我從營中調派些兄弟來,還不是一柱香功夫的事情!”王元通一邊將客人向屋子中請,一邊嚷嚷。
“就是,麥老將軍客氣了,修這院落哪用如許錢財!”齊破凝笑着打圓場。他二人一個管房屋營帳,一個管愷甲器械,幫自己的朋友修修院落自然是順手牽羊的事情。況且錢士雄這個人官職雖然高,架子卻不大,很對大夥脾氣。
衆人嘻嘻哈哈進了院子,笑鬧着要求喝弟妹親手奉的茶。還沒等走到客房門口,兩個剛纔打架時不知道躲向何處的僕婦紅着眼睛迎了上來。
秦子嬰一見二人臉色,當即呼吸就滯了滯,不顧周圍客人多,衝口問道:“王媽,李媽,你們剛纔去哪了!梅兒呢,她現在怎麼樣?”
“票老爺,夫人,夫人她走了!”兩個僕婦抽泣着回答。
“走了,去了哪裡?”秦子嬰衝口問了一句,推開兩個僕婦,撒腿奔向了後宅。
衆人也被僕婦的回答驚呆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楞了好一會兒,劉弘基才率先穩住了心神,瞪大了眼睛盯着兩個僕婦質問:“賀若小姐去了哪裡,你們爲什麼不攔着她!
“我們,我們被她打發出去賣菜了。等買完菜回來,賀小姐就不見了,她常騎的那匹馬也不見了。我們以爲是府兵又來了,四下去找老爺,卻不知道老爺去了哪!”兩個僕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哭啼啼地彙報。
“有府兵來過麼?問沒問過鄰居?”錢士雄也有些急了,聲音雖然低,語調聽起來己經是在怒吼。
“沒,沒有啊!鄰居都說,只見到有人騎馬出門,沒見外人過來!”僕婦被他嚇了一跳,大聲哭了起來。
衆人聞此,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結果來。當即各自牽了戰馬,分頭出門去找。從下午一直折騰到天黑,也沒找到任何結果。街上冷清寥落,沒人留意到一個女子單獨經過。只有管南門的兵士說,兩個時辰前曾經看到一匹栗色的小馬載着一個少年出門向西去了。他們見對方馬匹神俊,衣服整齊,所以沒敢仔細盤問去向。
“梅兒走了,我知道她心裡難過。我答應過保護她,我答應過的?”秦子嬰傻傻地站在院落中,喃喃說道地嘟Is。自從聽完僕人彙報,他整個人便丟了魂兒,手裡拿着根開了白花的枯草,既不出門去找人,也不聽衆人勸解。
“子嬰大哥,梅兒姐姐有什麼親戚住在附近麼?”李婉兒女孩子心細,上前低聲提醒。
“賀若家的人都被皇上殺光了,哪有什麼親戚!”秦子嬰苦笑着搖頭,望着手中的枯草,怔怔地又落下淚來。
這是二人剛買下這處院落時,秦子嬰從屋瓦上拔下來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只是覺得此草生命力強,居然在瓦棱之中,憑藉一點點雨水就能開出明麗的白花。所以,梅兒留下了它,並曾以此花爲題譜曲。
“賀若家?”錢士雄茫然問道。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這個姓氏非同尋常。大隋朝被皇
帝抄了的賀若家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將軍賀若弼的家族。
“她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齊破凝小聲回答。世事無常,誰能料到當年威風八面的賀若弼也會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場。誰又能料到,他的孫女想嫁一個算不上豪門的壟右小家族,還會被人以爲是家門之羞?懷遠鎮是一個邊城,附近的燕郡、柳城都在數十里之外。一個弱小女子單身出門,四下裡一抹黑,她的結局不用問大夥也能猜到。但衆人都是軍官,貿然脫了隊,于軍法不容。況且人己經走了兩個時辰,除非出動大批人馬四下撒網,否則無論如何也追之不上。
“子嬰,其實這樣也好。你壟右秦家畢竟是個望族!”旅率周文遠上前幾步,低聲勸解。
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傢伙今天的話雖然傷人,但事實上卻沒說錯。如果秦子嬰不顧一切娶了賀若梅過門,非但爲家族所不能容,今後其本人的前程也盡毀於一旦。
“所謂的豪門世家,不過是爛到了心的一塊腐肉而己。周兄,你生在其中,難道就沒聞到其臭麼?”秦子嬰突然間爆發出幾分狂態,大笑着反問。
“子嬰!”周文遠被問得窘迫難當,無言相對。
寒風中肅立的衆人,除了李旭和武士A兩個人出身商販外,其餘都可以算作出身豪門。
雖然有的人家族興旺,有的人家族稍微弱勢了些。秦子嬰的一句話,等於把大夥全罵了進去,當即,便有人冷了臉,說道:“相處了這麼久,卻不知道子嬰兄是有志採菊東籬下的,我們等俗人,真是高攀!”
“採菊東籬,呵呵!”秦子嬰大聲冷笑,臉上全是眼淚“幾位兄臺切莫誤會。此刻,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世代冠纓!”
說罷,也不理睬衆人,掐着那根枯了的野草,徑直走向後宅。
錢士雄知道此事皆因自家將軍而起,不覺臉上汕汕的,率先告辭。衆人又等了秦子嬰一會兒,見他躲在房間中不肯出來,也只好先回營休息。一路上,大夥說起今天的事情,皆搖頭爲秦賀二人嘆惋。再想想秦子嬰最後說的話,又心有慼慼焉。以致於最後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一回到軍營,立刻各自扎回房間睡覺。
“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秦子嬰最後那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他是個將軍,哪怕是個郎將,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府兵敢上門相欺。想着今天整個事態的起起落落,李旭心裡震撼莫名。
燈火下,他又想起了孫九、徐大眼、阿世那卻禺,還有跋A驕橫,但不失磊落的麥鐵杖。“功名但在馬上取!”徐大眼當年說過的話,也再一次於他心裡熱了起來。
鬥毆風波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除了對秦、賀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們在心中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人在年少時節遭遇的磨難總是很輕易就被遺忘,但那些磨難對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響,除了當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謂不打不相識,風波過後,護糧兵和府兵們之間的關係反而親密起來。特別是將領之間的交往,從原來的不相往來到走動頻繁,變化就發生在幾天之內。劉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嬰等人每每成爲左武衛虎貪郎將錢士雄營內的座上客,錢士雄、孟金叉和麥傑等左武衛的將軍們也縷縷在護糧軍營地內被待爲上賓。劉弘基天性隨和,喜歡與豪傑交往,他這個秉性也影響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無論到哪裡賭酒都是大勝而歸,時間長了,倒也在武藝和膽氣之外,又闖出了酒豪的名頭。
偶爾劉弘基當值脫不開身,李旭就只能一個人去赴宴。每當這個時候,他便儘量少說多吃,聽着衆將領在自己面前指點江山。錢士雄等人的職位遠遠高於李旭,所說的話題也的確都是他平常聞所未聞的秘密。這種情況下,他插不上嘴,也屬於正常。
“麥老將軍明晚想請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堅兄弟能否賞光?”一天宴後,醉眼涅斜的錢士雄在送李旭出門時,突然間拉住他的胳膊問道。
“麥一一老將軍!”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時醒了一小半,衝口問道。看看四下沒人注意,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就請我一個人麼?劉大哥呢?”
“麥老將軍只命令我邀請你,弘基那裡,我不太清楚!”錢士雄雖然是個武將,回答李旭的話卻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問了,這一天早晚會來,在他射碎錢土雄頭頂的鐵盔甲,劉弘基就曾經提醒過他。
“麥老將軍甚是愛才!”生性豁達而又處事圓熟的劉弘其曾經如是說,至於李旭該怎麼應對,劉弘基沒有指點,他堅持認爲,人這輩子很多路要自己選,別人通常無法越俎代庖。
爲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晚宴,李旭準備得煞費苦心。左武衛大將軍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請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絕的。而護糧軍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處,很多情況下還要看這位老將軍的心情。
麥鐵杖老將軍在不穿戎裝時看起來很隨和,他是江南人,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極爲結實。膚色略深,純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鬍鬚相映成趣。大夥分賓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獻舞,幾曲廣袖舒罷,酒意也慢慢濃了。
“小子,知道老夫爲什麼請你麼?”麥鐵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捧在手裡問道。有侍女緩步上前欲替他佈菜,被他揮揮手給趕了出去。
“想是老將軍豪飲,軍中找不到對手,所以特地命小子來捧杯!”李旭微笑着回答。“不過老將軍可能被小子的虛名所騙,我酒量甚淺,只是酒膽足夠大而己!”
跟在劉弘基身後歷練多了,如今李旭在與高級將領的交往過程中己經不再像原來那樣拘束。偶爾還能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願意回答的尷尬問題馬虎過去。
但這一招顯然對麥鐵杖無效,老將軍年齡大,顧忌也比別人少。笑着打量了一遍李旭,低聲讚道:“你這後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老實,不過這樣也好,這年頭老實人吃虧。老夫請你到這裡來,首先是要感謝你那天進退得當,沒讓老夫難堪!”
“卑職無功,不敢受此讚譽。”李旭當然知道麥鐵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小子,在我面前,其實你不應稱卑職,”麥鐵杖又看了李旭一眼,嘆息着說道。
這句話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發矇,一同來赴宴的錢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今晚的宴會規模不大,只有他們四個人,所以一時間場面竟有些A尬。
底下獻舞的美人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舞步漸緩,身形旋轉出帶來的袖花也跟着散亂。麥鐵杖揮了揮手,美人們停止旋轉,施了一個禮,倒退着走了出去。
“或許我該稱讚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剛纔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卻給不出確切的評價。有資格喚舞姬入帳伴酒的人,至少是軍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這種旅率,連女人都不準帶入軍營,更甭說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頭盔上那箭的確巧妙!”麥鐵杖又幹了一盞酒,好像回憶着什麼事情般,低聲說道。
“是錢將軍先讓了我,否則,我根本沒機會抽出弓來!”李旭陪着老將軍幹了一盞,謙虛地回答。
看來出風頭並不一定是好事,至少從今天的情況上是這樣。最近一些日子,關於他跟錢士雄比武的事情己經在軍中傳了個遍。大夥都說護糧軍中出了個可以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讚歎他的弓術之餘,語氣裡還往往帶着幾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應對長架那幾刀!”麥鐵杖再次喝乾了一盞,面色漸漸紅潤,瞪大了眼睛,他低聲追問:“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個原因,仲堅能否告訴我,是誰教了你那幾刀?”
聞此言,錢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時坐直了身體,當日李旭被錢士雄的長逼個手忙腳伕亂,沒人注意他彎刀上用了什麼樣招術,此刻旭子老將軍一得,二人錳然意識以,那幾下撥打不是隨而爲,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術,只是因爲李旭戰經驗不足,所以才未能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
“是卑職在塞外遊歷時,蘇rx部的銅匠師父教導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沒告訴晚輩自己的名字!”李旭見麥鐵杖問起自己的師承,按照劉弘基等人強調過的說辭,小心地解釋。
“是姓王麼,他自己說的?身邊還有別人麼?蘇q部在什麼地方?”麥鐵杖猛然放下酒盞,非常急切地問。
“蘇啜部是一個啜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彌河之間,居無定所。現在受突厥人庇護。師父說他姓王,以給人打銅器和在刀劍爲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儘量把蘇啜部的範圍擴大到整個啜族活動區域。
“你放心,我和你師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過了很多年了,沒有力氣去草原上找他!”麥鐵杖彷彿想起了許多值得追憶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兩個深秋的水潭。
“老將軍認識銅匠師父?”李旭驚詫地反問。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他吧。除了他,也沒人會跑到草原上隱居。”麥鐵杖點點頭,說道,“你的長刀也是他給打的吧,他現在腿腳還利落麼?能喝多少酒?”
“是師父給打的。他現在身體很結實,喝三、五皮袋馬酒沒問題。那酒比米酒勁大,喝後容易上頭!”
“這裡沒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見到他的詳細情況說說?”麥鐵杖彷彿對銅匠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執着地追問。
“其實晚輩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覺間,李旭與麥杖之間就接近了距離,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銅匠學藝的經過大致說一了遍,麥鐵杖聽得津津有味,不住追問其中細節,很多東西李旭在學武根本沒有注意到,自然也無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李旭的,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輩當時愚頓,沒想到銅匠師父是個避世隱居的大賢,所以連他的名字都沒追問!”最後,李旭汕汕地總結。
“你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真名。姓王,姓謝,又能怎麼樣呢。雄圖霸業,一夢,是老夫執着了!”麥鐵杖再次自斟自飲,語氣中漸漸有了幾分疏狂之意。
錢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着陪了一盞。二人是麥鐵杖的心腹,雖然不知道老將軍說得是什麼意思。但從話語中,可以體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淒涼。
“他教了你多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問。
“大概五、六個月罷!只是隨便練習,從沒教過一個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發現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具體時間。銅匠師父對自己的指導都是斷斷續續,率意而爲。如果正式算,自己連跟他學過武都說不上。
“你那天那幾式,是他自己創的?”
“是師父自己創的破塑,不過師父說他也沒把握!”李旭點點頭,坦誠相告。當日若不是錢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撐不過第三個照面。
“你沒上過戰場,當然在你手裡施展出來沒任何把握!”麥鐵杖笑着搖了搖頭,點評。
“前輩教訓極是!”李旭躬身受教。從麥鐵杖今天的表現上看,他與銅匠師父一定有什麼淵源。想到軍中傳說南陳滅亡之前,麥鐵杖曾經一度在陳後主摩下任侍衛。那他與銅匠二人熟識,倒也沒什麼奇怪了。
“也不算教訓,招術再妙,沒經歷過實戰,終也把握不到起精神髓。”麥鐵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發溫和,“你師父爲什麼留在蘇啜部,你知道麼?”
“有人說他是爲了一個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語雙關。平素待人體貼入微和關鍵時刻手段狠辣的兩幅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時浮現在他眼前,“但晚輩認爲,師父留在蘇W部,更可能是爲了一個承諾!”
“難怪他會看中你,你小子的確比表面上聰明許多!”麥鐵杖彷彿非常欣賞這個答案,大笑着說道。
李旭輕輕笑了笑,舉盞抿了一口酒。師父留在蘇q部不是爲了陳家那個女人,能在麥鐵杖這裡得到答案,他心裡很高興。在他眼裡,銅匠師父是個英雄,不該爲了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麼多。
“你師父我們兩個曾經是知交,雖然他生於富貴之家,我只是一個盜賊!”麥鐵杖回憶了片刻,簡略地解釋。“只是造化弄人,現在我算是大富大貴,他卻成了化外野史!”
“但師父很開心,老將軍活得也很愜意!”李旭舉盞相勸。
“的確,從小缺什麼,就越想追逐什麼。得到的越難,老來越是放不下!幹!”麥鐵杖仰頭,將酒盞整個翻了過來。
“幹!”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着豪飲。麥老將軍背後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心,跟着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夥來說己經足夠。
身邊的酒罈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了些,但入口後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侍衛們第三次放下酒罈退出後,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下有些可惜,大戰在即,護糧兵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過後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
“晚輩武藝並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時雙方都披着重愷!”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
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
“仲堅,那天府兵和護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後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
“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將軍!”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I咱不提這些,我摩下還空着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
“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覆。
麥鐵杖沒想到這麼快就從李旭嘴裡聽到了答案,有些楞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着搖頭,嘆道:“也是,否則那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武。”
“無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
“幹了!”麥鐵杖大笑着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
“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駐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幹掉最後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
“陛下怎麼會召見一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
賓主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