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帳裡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裡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捲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彷彿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後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跡。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呼呼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爲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只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於衆人面前出現過。
“怎麼,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儘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夥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麼東西賣什麼價兒,彼此心裡都有個底兒。咱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準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着還是醒着,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夥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儘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爲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儘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只盯着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着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衝着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夥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爲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後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儘量降到最小,至於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衝擊。
“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麼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以蘇綢爲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只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面。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面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面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呵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後砸在手裡,大夥可不留在這裡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翹說得天花亂綴,在人家眼裡,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只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着明天如何賺個盆滿鉢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擡價,也擡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谷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干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所以他與衆人沒什麼衝突,早早地地從人羣中退了出來,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麼換啊?大夥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於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託孫九帶回上谷,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夥統一制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麼重的貨物託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後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裡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後用靴子底從地面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託九叔向家中帶銀子,路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爲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後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裡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託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儘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爲什麼?”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只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後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的長老親自率隊而來,一方面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面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爲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乾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制。在手裡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範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餘,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彙可用於交流,可一剎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着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裡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着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麼?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擡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爲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儘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着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麼?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擡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回轉驚豔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麼?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淨,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着絢麗了幾分。看着,看着,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彷彿突然間懂得了什麼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着,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爲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爲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爲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爲方圓幾百裡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着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麼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儘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爲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爲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着胳膊,頭髮上繫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着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裡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着,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着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衝着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衝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着,拎着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羣,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着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着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爲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豔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爲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着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爲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爲她是爲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着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爲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麼?”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蒐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着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裡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着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佔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覆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浪費東西的行爲,也是要受到衆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着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着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噹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爲之一蕩。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行爲。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夥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麼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着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爲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麼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係並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託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夥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後牽着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後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麼。難道不與女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麼?”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麼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爲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硬着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着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麼事情都要拐着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麼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麼?”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爲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麼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豔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徐大眼皺着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着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