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了王伏寶等人,李旭叫過方延年,邊走邊詢問此番出塞後的詳細作戰情況。他之所以安排王須拔和竇琮二人趕在始必可汗到達之前主動出擊,一方面是爲了給始必的追隨者們一個強硬的警告,告誡對方長城並非像他們想象得那樣毫無防備。在另外一方面,兩支試探攻擊的騎兵還帶有收集情報的任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場即將爆發的惡戰當中,敵我雙方都幾乎是睜眼瞎。一方根本沒把敵人視作對手,另一方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行軍長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務,不但通過俘虜之口,將突厥人的大致攻擊方向摸了個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統地總結了各部族武士的戰鬥實力和戰鬥意志。
“正如大將軍所料,始必老賊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沿馬邑、雁門、河東南下。另一路準備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東都洛陽!”帶着幾分欽佩的口吻,方延年低聲彙報。在出塞之前,他也懷疑過自家主帥是不是過分小題大做了。經過親自探查,才發現李旭根本沒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實上,突厥人這次根本沒打算給中原留任何退讓餘地。在一份從某個戰死的大埃斤的行囊裡,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爲護瀛可汗的“聖旨”。而從突厥王挺草草劃就的地圖上,方延年判斷出該部落頭人的封地大致在嶺南的南康、衡陽一帶。不但遠遠越過了長江,並且遠遠超過了五胡亂華時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經過楊廣那次給樹枝纏繞綢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認爲中原繁華得遍地都是金子。倉庫裡藏着永遠無法吃完的糧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經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財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規則,牧人們理所當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頭人根本沒想到南下會付出代價。直到我等殺至他的營地邊上,他還以爲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騎之間發生了誤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帥的表情,方延年繼續彙報。“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戰。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還掙扎着不肯倒下!”
單單從戰術層面上而言,方延年認爲那些遠道而來的牧人們簡直不堪一擊。但從個人體力和戰鬥能力上講,部族武士們個個都堪稱精兵。“事後我和王須拔將軍總結,覺得草原上生存艱難,能活下來的都是最結實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單打獨鬥能力才遠遠強於我方普通士卒!”
“的確如此。牧人從六、七歲便要學着騎馬,放牧,打獵,宰殺牲口!”李旭點點頭,低聲迴應。他又想起自己在蘇啜部時,那些少年們拿宰殺俘虜鍛鍊膽量的往事。牧人們將這種暴虐的行爲看做榮耀。而對於中原人來說,卻從頭到腳透着野蠻。
“竇將軍已經派人前往雁門示警,提醒娘子軍不要因爲敵人裝備簡陋,隊形散漫而小瞧了他們的戰鬥力。王將軍認爲對於這種情況最好以惡治惡。一味地防禦不是辦法,最好在趁着始必可汗的狼騎們上來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須拔說得沒錯。”李旭很高興麾下愛將能從全局考慮戰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包括始必和骨託魯等人的確切位置。一場大戰沒三天五天難以結束,而弟兄們必須能保證在狼騎撲上來前,從容退回長城之內。”
“屬下未能完成這個任務!”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屬下探聽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軍那邊,行軍方向非常明確,行軍速度也很穩定。但骨託魯汗的行蹤卻很飄忽,他的本部兵馬走得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着什麼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腳程計算,再有五天時間也許都趕不到長城腳下,但如果他放棄輜重,只帶騎兵撲過來,恐怕一天一夜時間就足夠。”
李旭搖了搖頭,並不打算怪罪任何人。“這就是骨託魯的狡猾之處!”他笑着安慰對方,“上一次雁門之戰讓他長了記性,所以這次他試圖把咱們從長城內誘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來一次乾淨利落地決戰。”
“怪不得我和王將軍此番出塞一路順風,打垮了那麼多部落,居然沒有人認真追趕!”與自己的經歷聯繫起來,方延年立刻渾身冷汗。“有夥部族武士弓馬異常嫺熟,卻一直和我們保持着距離。王將軍讓我將這些人的同夥的旗幟帶回來給你。說可能是蘇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馬鞍後的戰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列隊而飛的天鵝,正是霫人的旗號。但不是蘇啜部,很快,凌厲的目光又慢慢變得柔和。蘇啜西爾、蘇啜附離兩兄弟憑着當年徐大眼幫忙訓練出來的精兵和陶闊脫絲與骨託魯的姻親關係,已經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爲整個霫族的最高統治者。所以,蘇啜部的戰旗之上,帶隊的白天鵝頭上應該加一頂王冠。而方延年繳獲的這一面戰旗,天鵝們的頭頂上卻沒任何裝飾物。
但那面戰旗的確月牙湖附近。除了當年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還有哪家可汗捨得使用價格高昂、色彩華麗的蜀錦而不是羊毛來做旗面。這種提花斜紋蜀錦只有在他出塞和剛從塞上回來的那兩年纔有行商向蘇啜部的貨棧販運,此後中原戰亂頻發,蜀錦在河北都成了幾乎絕跡的奢侈品,塞上諸部更是無緣見到。
蘇啜部的杜爾和阿斯蘭、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這些少年時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旭子面前。從心裡說,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待人不比他從塞外回來後結識的吳黑闥、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現在,旭子卻要和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爲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對着拔刀。
“那夥人距離此地不到一天的腳程!”見旭子臉上瞬間變得黯然,方延年低聲提醒,“據王須拔將軍判斷,另外幾夥規模龐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內也會趕到長城腳下。如果大將軍想再剎一剎敵人威風的話,也許能從最近三天中找到機會!”
“咱們盡力!”旭子快速從沉思中迴轉心神,毅然答應。杜爾、阿斯蘭等人都是一時英傑,但他們進了長城,一樣不會對戰敗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沒有生存機會的。這是胡人和漢人傳統的差別,不會因某幾個人心中的善意而發生絲毫改變。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下午,那個用戰敗者的鮮血和勝利着的歡呼交織而成的盛宴。還有隨後幾個孤單冰冷的清晨,牧人們興高采烈地給女奴隸脖頸上套上鐵項圈,在男性俘虜的臉上肆意篆刻各種各樣的花紋……
他絕對不能允許類似的結局落在自己的族人頭上。如果老天還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難不夠多的話,阿斯蘭等人進入長城之前,必須先看到他的屍體。旭子知道,在射藝上能和自己相提並論的,也許只有李淵和阿斯蘭。前者的射藝他只是從傳聞中聽說,而後者,卻是手把手教導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師父……
“那大將軍還有別的吩咐麼?”方延年有些無法適應李旭變幻不定的臉色,試探着詢問。
“你回去抓緊時間寫份軍報出來。今晚戌時之前必須送到中軍。你可以多找幾個部屬幫忙,他們記錄,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後看到的,聽說的一切,只要與這次戰事有關,全寫下來。務求詳盡!”李旭略作沉吟,然後鄭重吩咐。
“還有!”對方剛剛轉身,又被他從後面叫住,“寫完之後抓緊時間休息,下一次戰鬥,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邊!”
“我?”方延年遲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須拔的行軍長史,距離趙子銘和時德方等人的位置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況且他本人也不喜歡做一個終日關在中軍帳內給人出謀劃策的幕僚,跟王須拔搭檔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馬背上抱着橫刀睡覺的豪邁。
“如果出塞迎戰,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給我當嚮導!”李旭再次笑了起來,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信任。“王將軍回來後,我會另行給他指派一個長史。”
王須拔和竇琮正帶領着騎兵繞向萬全衛。這個當口,遠道而來的牧人們會把大部分目光都釘在王、竇兩人戰馬帶起的煙塵上。如果在這時候猛然再從定遠堡殺出一哨人馬,肯定能打來襲者一個措手不及。
旭子準備親自帶領這支兵馬出塞。儘管他知道阿史那骨託魯隨時準備帶領狼騎撲過來。但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骨託魯的設想很好,卻未必能盡如所願。
當晚的軍議中,這個過分冒險提議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王須拔和竇琮兩人幾乎帶走了河東、博陵兩家的所有騎兵,而帶領步卒到塞外與胡人作戰,在衆人眼裡那簡直和主動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戰鬥失敗,受到打擊的不僅僅是守軍的士氣,整個長城防線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離開。如果你出現意外,誰來組織防守?”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萬一李旭回不來的後果,他的脊背就直髮涼。那意味着他將獨自揹負起全部的責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爲心腹幕僚,趙子銘也不贊同李旭領兵跳到外線作戰。“屬下覺得將軍這個想法過於行險。”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動目標,他猶豫着勸阻:“步兵出發,即便小勝,也很難徹底解決敵人。萬一被狼騎咬住,便輕易不得脫身!”
“大將軍肩負重擔,的確不該以身犯險!”見到連趙子銘不支持李旭的謀劃,其他將領紛紛插言。無論來自河東還是河北,衆人這段時間都已經把李旭當成了整個防線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經百戰而只曾一敗;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戰術又瞭解中原士卒的長處。換了另一個人來統籌全軍,大夥能否心服都很難說,更甭提打贏這場沒有任何把握的惡戰了。
一團紛亂的議論聲中,唯獨以王伏寶爲首的竇家軍將領保持着沉默。他們對突厥狼騎的情況一無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如履薄冰。長期流動作戰養成了他們避實就虛的習慣,打不過就跑,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們眼裡幾乎是天經地義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習慣考慮,王伏寶發現李建成等人過於強調保持整條防線的重要性。長城很長,綿延肯定有數千裡。白天王伏寶匆忙中看了一下,對此有大致的印象。這麼長一條防線,想讓半個突厥人都通不過,根本沒有可能。順着這個思路考慮下去,主動出擊也未必不是一個搶佔先機的選擇。趁突厥人不備,揀其薄弱處狠狠捅上一刀,然後再快速跑回來…
“出塞作戰,我軍不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進速度上沒任何優勢!”陳演壽的聲音好像北風吹過枯枝,聽在人耳朵裡甚是難受。這個權重而傲慢的老人自從竇家軍到來之後,就一直冷眼相待。這使得王伏寶很生氣,因此他決定不管對方說得是否有道理,都要從其中挑一點骨頭出來。
而骨頭幾乎是明擺在眼前的。出了長城之後,地形並不是立刻變做一馬平川。連綿的羣山還要延續很遠,大隊人馬只能從山谷之間繞行。“這位老將軍說得有點兒,有點兒,那個,那個以偏蓋全!”第一次當着這麼多不熟悉的人開口,王伏寶略微有些緊張。但看到陳演壽臉上的驚愕,快意立刻讓他忘記了身邊一切。“我們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樣不熟悉長城附近的山勢。所以,地利肯定還在我們手裡。找個別人看不到的山窩窩埋伏下,待敵軍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後順着山谷向深處跑,突厥騎兵有膽子就追,在山溝溝先餓上他十天半個月,大夥都省了動刀子!”
他的話引起了一片善意的鬨笑。“如果真如王將軍所說,敢情是好!”剛剛當上郎將的老兵雷永吉學着對方的口氣,盡情發揮。“咱們專挑死衚衕將突厥人向裡邊引,最好還是一進去就出不來那種深山老林!”
“那咱們的人如何走出來?”有人笑着質疑。
“不出來了!一命換一命,值!”雷永吉乾脆利落地回答。他本來就是個刀頭打滾的莽漢,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長安城頭的功勞換取的軍職。所以無懼於生死,甚至對以命換命的戰術有一種近於癡迷般的熱衷。但他的提議顯然只有調節氣氛的效果,很快,大夥就指出了該設想的過於一相情願之處。
“恐怕突厥人沒那麼傻,非得被你牽着鼻子走!”
“去打埋伏,帶少人合適?人少了未必見效。人多了,補給怎麼運?”
“這個……?”王伏寶被問啞巴了。搔了搔頭皮,滿臉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經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長城附近的馬賊做嚮導!所以他們只會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隨便跟着咱們鑽山溝。”李旭揮了揮手,及時把大夥的話頭拉回正題。“但王將軍的提議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適合騎兵行走。咱們帶人自山路發起攻擊,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萬一戰事不順,快速退向山區也是一個應急的選擇。我當年出過塞,知道這些情況。事實上,商販從來不走王須拔和竇琮將軍兩個帶領騎兵所走的那幾條大路,因爲那會多繞行數百里。”
憑着當年出塞做商販時用雙腳走出來的經驗,李旭對自己此行有相當大的把握。突厥狼騎也好,部族武士也罷,習慣了騎馬的人肯定不願意推着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嶺。對於以步卒爲主力的中原軍隊而言,可選擇的道路就多了好幾條。他們甚至可以選擇一條近乎於直線的路徑從長城和燕山之間衝出去。提前送給骨託魯一個大大的驚喜。
“長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憑險據守,只會把主動權交給入侵者。所以,若想贏得這場戰爭,咱們必須打亂突厥人的部署。”想到這,李旭大聲總結。
“如果從小路出擊,仲堅你就無法帶太多的弟兄!”李建成聽旭子說得自信,口風略微有些鬆動。
“不用太多的人。否則輜重也供應不上。我需要一萬五千體力充沛,正當壯年的老兵。自己攜帶乾糧,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筆,用柄端指點面前的輿圖。自從遼東之戰後,河東李家的將領和旭子本人都養成了重視輿圖習慣。所以在座的大多數將領對於圖上演兵的做法一點都不陌生。很快,他們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筆吸引到了輿圖上距離長城不遠處的一條黑線旁,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輕嘆。
流花河是條季節河,春天的水源主要來自燕山上的積雪融化。所以河道與燕山貼得極近,幾乎是草原與山區的天然分界線。遠道而來的遊牧部落到了這裡,肯定會在河畔做一次較大的休整。在他們精神鬆懈之時,一萬五千中原士卒突然從沒有大路的山坡上殺下來,對於毫無防備的部落牧人而言,無異於承受了一場雪崩。
只是,如果想達到李旭預計的戰鬥目標。那一萬五千名弟兄就得用從定遠堡出發,完全憑雙腳翻越黑瞎子嶺和摩天崖兩座高山。期間大部分山路都是野獸和貪圖節省時間的行商們踩出來的,從古至今從未聽說過有軍隊通過。
“正是因爲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們”更是想不到!”彷彿猜出了大夥內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繼續補充。
“可萬一……”李建成依舊有些猶豫,想說幾句阻攔的話,又怕壞了旭子彩頭。嘆了口氣,將後半句話又咽回了肚子。
“萬一李將軍回不來怎麼辦?不如讓俺老王打這頭一陣!”王伏寶看不慣河東將帥們畏首畏腳的模樣,走上前主動請纓。
щшш¤тт kán¤¢O
“王將軍和弟兄們遠道而來,不宜過度勞累。還是先休息幾天,恢復一下體力!熟悉了周圍情況再做安排爲好!”李建成趕緊出言阻攔。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險,更怕竇家軍剛剛到達便全軍覆滅。在他眼裡,竇家軍的出現只具備象徵意義。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達成。而打仗的事情,還是博陵與河東兩家的正規兵馬比較靠譜些。
“那我就帶領弟兄們頂上來。補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須拔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聽李建成說得也有道理,甕聲甕氣地答應。
被他這個莽張飛在中間來回攪和,河東與博陵的將領們反倒無法再阻攔李旭的決定了。如果必須有人領兵主動出擊到外線作戰的話,終究是李旭帶隊成功回來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經出過塞,而別人對長城外的情況都是兩眼一抹黑。
“據王、竇兩位將軍送回來的情報。有支人數大約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騎兵,一天後便能順着大路殺到長城腳下。還有幾個攜帶大量糧草輜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約要三天時間才能到達。先到達的騎兵肯定不敢獨自發起進攻,會在城下寬闊的谷地紮營。而跟在其後面的幾個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見大夥不再反對自己的謀劃,李旭繼續安排整個戰鬥的部署。“所以,我所帶領的這支兵馬,將正插在那支騎兵和幾個後續部落之間,趁虛而擊。只要打垮了那些戰鬥力不強的牧人,騎兵們的處境就極其尷尬!”
他儘量不提阿斯蘭等人的名字,也儘量不去想對方的模樣。實際上,如果攻擊奏效,阿斯蘭等人將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只要霫族騎兵們不及時後撤,擊潰了幾個大部落後,李旭就可以引領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將敵人直接堵在長城腳下……
那是當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來的騎兵,綜合了中原軍隊配合默契與塞外牧人勇敢堅韌的優點,整個東部草原無任何隊伍可與之匹敵。同時,這支騎兵也是與阿史那骨託魯關係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們被圍,無論是爲了保存自己與其他幾個叔伯兄弟爭奪汗位的本錢,還是爲了安撫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隨者的心,阿史那骨託魯都不得不放棄他原先的計劃,傾力前來相救。
那樣,敵我雙方的決戰將正式展開。
天再次亮起來後,李旭帶領一萬五千名勇士離開定遠堡,不管腳下地勢的變化,徑直向北。
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以前,他以行商爲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時候。那時他年青體壯,內心裡對未來有着無數憧憬。這一回,他的身體依舊強壯如山路邊凸起的岩石,心中卻滿是焦慮。
的確,焦慮。當着所有高級將領的面,作爲實際上統帥的旭子永遠要充滿自信。要用自己的熱情來鼓舞全軍的士氣。但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別人眼裡看上去那樣堅強。
他手頭滿打滿算只有十四萬勇士,並且來自三家,號令很難做到整齊劃一。而敵軍幾乎是無窮無盡,恐怕連動員令發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後到底有多少人會參與這場關乎數十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戰鬥。他最擅長的是帶領騎兵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現在條件卻剛好翻轉了過來,對手擁有數十萬匹正值壯年的好馬,隨便拉一個牧民上馬便能疾馳如飛,而他卻不得不憑着兩條腿的部族去與四條腿的戰馬比拼速度,比拼對戰局的把握。以往的戰鬥中,他驕人的射藝總是能在敵將預料之外送出致命一擊。這一次,按照每個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計算,至少有上百個阿斯蘭在黑暗處等着他…….
與阿斯蘭比拼射術,李旭沒有半分獲勝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將親手把阿斯蘭、侯曲利甚至杜爾等人送上不歸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藍的兒子平安長大,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雖然明知道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會令自己心情更亂。但在行軍途中,旭子依舊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就是因爲與阿思藍等人一道去打獵,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爲了保護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喪命於奚族斥候的刀下。雖然蘇啜西爾和蘇啜附離兄弟兩個利用了他,然後又爲了攀附更強大的後援而果斷與他翻臉。但在內心深處,旭子卻對除了蘇啜部族長兄弟外其他牧人沒任何惡感。
他的射藝學自蘇啜部,那個冬天,部落公庫將來之不易的箭矢敞開了供其揮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來自蘇啜部的銅匠師傅。雖然銅匠師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謝家,可如果沒有蘇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軌跡根本沒可能與銅匠交匯。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鐵所打造,那塊被陶闊脫絲捨命撈上來的石頭,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爲阿思藍兒子的降生禮物。而在不久之後,旭子卻不得不殺死那個孩子的父親。也許,那也等於將美麗溫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藍一併殺死。草原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幾乎無法生存,更何況阿思藍與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相處得並不和睦……
可他只有這一個機會,徹底打亂阿史那骨託魯用兵計劃的機會。後者可以驅趕別的部落替突厥狼騎打頭陣,可以不計犧牲地驅趕附庸部落輪番上前,消耗長城一線的中原守軍。但後者卻未必能夠做到對蘇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拋開阿思藍等霫族騎兵本身對骨託魯的重要性不談,光是陶闊脫絲母族這層關係,骨託魯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他需要陶闊脫絲手中的銀狼爲自己號召其他部族。他需要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圍,保證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託魯已經不需要甘羅的影響了呢?自從聽聞阿史那家族幾個重要掌權者都參與了南征之後,這種不祥的預感便一直縈繞在旭子心頭。有着上一次戰敗的經驗,阿史那骨託魯不可能不考慮甘羅臨陣追隨舊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衛者是誰的情況下,此人依舊帶領麾下部衆南侵,很可能已經不再需要甘羅的支持,甚至陶闊脫絲的支持。
想到這些,旭子真的覺得非常疲憊。他甚至想放棄,想按照時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議退守內長城。那樣,博陵軍所承受的壓力將小得多,他也許不用這麼早與昔日的朋友一決生死。沒人能指責他這麼做是懦弱,敵軍的數量足夠成爲大夥後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圍那些信賴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將心中的想法壓下去,繼續挺胸擡頭。
旭子不敢辜負衆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負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承諾。他曾經答應過要守護這裡,雖然沒有指天立誓,沒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諾卻如同驚雷般迴盪在耳邊,永遠無法裝作聽之不見。
“告訴弟兄們,我們只能堅持到底,沒有道路回頭!”走在山羊踩出來的小路上,李旭對身邊的張江低聲吩咐。這句話對大夥來說很殘忍,自出發以來,至少有二十幾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澗中,粉身碎骨。但這句話卻很能激發士氣,從隊伍中央向首尾兩端傳開後,人羣中的抱怨聲立刻減弱了一半。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多抱怨幾句和少抱怨幾句沒有任何不同。有說廢話的力氣,不如將其使在腳下。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面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歷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復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嚮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夥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夥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羣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着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於衷。歡呼和讚歎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樑,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佔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裡,積雪泛着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復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裡,還卡着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幹。雜草在樹幹下探出微黃的頭,幾隻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着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羣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里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亙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只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着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匯。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於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着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麼?爲什麼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聽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睛,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面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爲他的爲人過於執着,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只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於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迴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迴盪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彷彿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着角聲吹過羣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彷彿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鬚髮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