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不知自已爲何要追出去,即便是他聽到腳步聲依然未曾回頭,“要怎麼做?要怎麼做你才滿意?除了讓我放棄。”
他的步子似乎滯了下,也許只是她的錯覺,不過他的聲音傳了來,似乎預示着他並非無視她。
“既然不願放棄,那便委屈公主殿下做妾室吧。本朝亦有規定,一夫不得配二妻,公主既爲天子之女,自然更該遵守這法紀。”
春雨無痕,秋風有跡。黃葉如枯蝶飛轉落下葬於黃土,來年再發新枝時,誰又會記得花泥之中卻是從前的芬華。
秋夜涼風習習,帶着一股子將入冬的寒意,就連皇城各府邸門頭掛着的燈籠也顯得過分的清冷。但這些府邸中卻有一處熱鬧得很,那便是近日又傳喜事的楊府。
府門高掛着的燈籠上貼着雙喜剪花,門庭處亦是車馬如龍。或有路人經過都止不住停了步子,想看一眼究竟是何情況。此時,自有知情人樂意地答道:“不就是楊家三公子納小。”
“納小?”路人咂舌,對於大戶人家娶房小妾實屬平常,但納小卻沒有鬧得跟娶妻一樣的陣仗。其實大多數人都記得,近一年前楊三公子妻李家小姐爲妻時,亦沒有這般排場。
“是啊,納小,”知情人摸着下巴,意味深長地道,“不過這納的妾室是當今聖上與皇后唯一的女兒,可是當今的公主。”
路人恍然,深深地覺得這排場也算合理,“但是,公主竟然肯做小?”
知情人到底是知情人,似乎什麼內幕都打聽清楚了,對方這一問,他立馬得意地道:“你有所不知,其實這公主與三公子纔是一對,可是苦戀多年,卻被李家那位小姐插了一腳,讓她先嫁入了楊府。輾轉一年,公主終於有機會嫁入楊府了。這種情況,其實要是做得乾淨些,那李小姐自然是不能留的,賜個死什麼的前朝不是沒有的事。但這位公主頗爲大量,念及那李小姐對楊三公子一片真心,便將她留了下來,還願意俯首稱小。”
路人如若大悟,將這位公主的大義之舉讚了一番,可片刻後又搖起頭來,“你說那李小姐插了一腳,但是對方是公主與相國之子,那李小姐能有這本事?”
“這……這個……嗯,定有玄機。”知情人答不上來,在對方的追問之下,忙拍了拍屁股,走人了。
客已入席,門庭外再不如方纔熱鬧,於是看熱鬧的人也都散了。卻有一輛馬車依然停在不遠外不肯離去,榕樹繁茂的枝葉掩住了馬車,加之沒有半點聲息,幾乎不被人察覺,但這位置卻能清楚地看清府門外的一切。
“阿九,走吧,別再看了。”車內有人道。
隨即挑起的車簾終於落下,掩住美人的面容,馬車隨即調了頭朝着醉仙居的方向使去。
九丫是在兩個時辰前自刑部出來的,而得知這場婚宴卻早在一個月前。待在刑部的一個月裡,她已經將這事通過食物吃進了肚子裡,可吃那麼多身子不見長,卻反而瘦了,連肚子也跟一月前差不多大小。如今她可謂是不喜不悲,但在老闆娘看來卻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他做的這一切皆是爲了她,而悲的是他的生命中她不再是唯一。
“阿九,我沒有別的選擇。”納娶信陽的事,是他親口與她說的。
那一日她自刑部後院的茅屋搬進了一個稍微寬敞透亮的瓦房,雖然依舊不得自由,但待遇卻好過先前的。她自認爲凡事皆有因,平白無故又怎會得到厚待,她便知道有些事已經改變了。於是午後,他來了,在窗下坐了許多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沒有別的選擇。
他沒有,她又何嘗不是。然而,今日楊府與醉仙居的馬車同時停在刑部外時,她卻上了醉仙居的。也許她能選的,只有逃離那樣的喧譁。
“想住多久?不會……就此不回去了吧,那真是正中下懷。”馬車快至醉仙居時,老闆娘再次開口。
她瞥了眼簾外冷清的街市,拎了個笑,“怎會?這幾日府中太熱鬧了,等過幾日吧。”
老闆娘嘆了口氣。今夜楊府喜宴,想必正廳裡少不了幾句閒話,爲了圖個清靜,她讓趕車之人纏到醉仙居的側院。
院門外只掛了盞燈籠,豆大的火光穿不透油紙,頗爲暗淡。九丫倒覺得十分順眼,提着裙子摸出了馬車。來不及拉她的老闆娘生怕她摔着,在後面嚷道:“你忙些,摔着了楊三公子得找老孃拼命。我讓他們點燈來。”
“哪兒這麼矜貴,摔不着的。”九丫一邊道,一邊踩着馬紮下了車。她自覺肚子裡這塊肉遠比她堅韌,這一月來,自個心情不太好,他卻端端噹噹半點煩惱也沒給她添。
老闆娘卻不知她這念想,見她踩在馬紮上的一隻腳晃了晃,嚇出了一頭冷汗,忙招呼着道:“海棠,你快搭把手。”
這一聲“海棠”倒是驚得九丫原本就有些抖的腿又顫了兩顫,再仔細一看,“海棠”真的就自已所知的海棠,而且方纔上車之時未曾注意,此時看她拿着長鞭的模樣,似乎駕車之人正是這位迦南坊坊主。
如果記得沒錯,海棠大約是在大半個月前便已經自牢中放出,而迦南坊自然也沒受到任何牽連。如此看來,皇后十分守信。至於她九丫,大約是因爲皇后害怕放了她會平添麻煩,所以臨到今日才讓她離開刑部。
上次見海棠,九丫幾乎沒能看清她這張臉,只聞得血的腥臭。今日燈火雖不算明亮,依然照不明海棠的容顏,但有些東西卻不用雙眼更能看明白,比如人心。如今的海棠,與數月前的她不一樣,雙眼中的驕傲雖沒有削減,可那些多餘的自負卻再尋不到。想必那頓鞭子,已然讓她脫胎換骨。
然,再怎麼換了骨頭,換個肉,九丫也想像不到海棠竟會來爲自已趕車。她怔了怔,轉頭望向老闆娘。老闆娘會意,無奈地攤了攤手,“是她自已說的,你知道她的脾氣,我可強迫不了她。”
這答案九丫覺得有理,但目光轉向了海棠時,對方似乎亦無話對她說。她嘆了口氣,一邊由海棠伸手扶着下了馬車,一邊道:“坊主的傷想來是已經好了吧。”
“已經好了。”海棠簡單地答道。
九丫停在院門前,見海棠亦要跟入,便再次開口:“既然好了那便請回吧,醉香居不差趕車的車伕,楊府也不差伺候的小婢。坊主還是坊主,定有更重要的事,不需爲我耽擱了時間。”
她的聲音不大,卻句句扣在了海棠的心底。這便是她吧,有着白尹口中的伶俐,有着花槿口中的果敢,還有着老闆娘口中的可靠。
海棠不得不承認自已從不曾認識她,即便在牢中也覺得她是惺惺作態,直到從刑部回到迦南坊那日,老闆娘找到了她。
“爲了救你與迦南坊,你如今可在坊中養病,她卻還在刑部。”
她能聽出老闆娘口中的憤意,卻只道對方向來護九丫的短,於是不客氣地開口答道:“她確是救了我與迦南坊,我也沒說過不報答,又何需讓你來提醒,她的恩,我自然會報答。不過她的目的也許就是讓我欠她一個情,從此以後低聲下氣吧。”
“得你一個人情?她付出的是什麼你可知道?與人共侍一夫,且對方是當今公主。阿九那樣死心眼的一個人,爲了迦南坊卻委屈了自已。剛纔的話,虧你說得出口。”
那日老闆娘摔了迦南坊的一套茶具,走後許多日,她身上的傷終於養得差不多,腦袋也跟着清楚些。思及這許多日的事,唯記得那日九丫去牢中看她時說過的一句話:這是你欠迦南坊的,你不能死。便是因爲這句,她活了下來。
她再次見到老闆娘,是在昨日。“想要報答她?我看阿九也不缺什麼,你若誠心誠意,便爲她趕七日的馬吧。”老闆娘如此說。
趕馬!她本以爲對自已來說可謂懲罰的報答方法只是老闆娘的有意戲弄,可此時此刻卻讓她明白意義所在。
她從不認識她,那便從今日起,開始認識吧。
海棠釋然一笑,終於垂下眸子,“謝謝你。”
雖然只有三個字,卻讓九丫怔了怔,爲了應景她亦擠出個笑來,“你無需謝我,倒是我對不住你。與其說是受你牽連,倒不如說是你受我連累。爲了達到自已的目的,就算皇后不出此招,也定然想得出其他的辦法。你,不過是逢上了我而已。坊主還是請回吧,比起我,迦南坊更需要坊主。”
九丫與皇后的矛盾,海棠早前聽老闆娘提過幾句。九丫的話雖是這樣說,但她心裡卻有數得很,“七日,七日後,我便回迦南坊。”
海棠的固執,九丫是見過的,她自認爲說服不了她,再看老闆娘,她亦是一副無法的表情。她想,七日,大概自已還未回楊府,亦不用擔心帶着個生臉入府引來不便,於是這事兒便如此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