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依稀籠罩在薰風殿金色的重檐屋頂上。潮溼的空氣中,皌連景焰美麗的手指,緩緩撫摸上皌連景袤冰冷毫無生機的臉:
“皇兄,你最愛的少傅就要回來了。但是沒用了,誰來也救不了你……你是這樣無能,離了他連性命也保不住,我真替他悲哀。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替你照顧他。你的一切,從今天起,全都屬於我。”
輕輕撫上寬闊的胸膛,屈指一按,原本還微微跳動的胸口,冒出一團黑色的煙霧,隨後緩緩停止了跳動。
“我已經不需要你再虛假地活着了。。”
緩緩展開手掌,盡散手中的蠱毒,皌連景焰冷若冰霜的臉上,露出瘋狂的笑容:
“主上歸天了。訃告天下,即日發喪!”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急促的馬蹄聲踏破黎明的曙光。
雍津城外的十里官道,遠遠揚起半天的塵沙。病體初愈的夏輕塵,不顧體力透支,騎着白馬徹夜狂奔至天明。身後蕭允帶着兩隊精騎,緊緊相隨。不同焦慮的心,此時唯有相同的執念:
快一點。再快一點,回到皌連景袤身邊……
“來者何人!”正南的朱雀門上,守衛高高戒備。
“中州侯夏無塵奉旨平南歸來,即刻打開城門!”
“時辰未到,不能開門!請侯爺耐心等待。”
“我看今日誰敢攔我!”夏輕塵寶劍錚然一動,蕭允騰身而起,氣聚丹田,一腳踩上青磚城牆,飛步上天梯。
“快擋住他!”門令一聲大喝,城樓士兵架起弓箭,瞄準蕭允。不料此時城樓之下破風聲傳來,竟是夏輕塵隨身精騎受令放箭。
“啊——”蕭允劈開眼前箭雨,一氣翻上城樓。
“蕭少將,請勿爲難屬下。”門令無奈抽劍,不料下一刻,利刃已架上肩頭。
“開城門。”蕭允簡短地命令道。
片刻之後,朱雀門下響起陣陣暗啞的低鳴。沉重厚重的朱雀大門,緩緩打開了。
夏輕塵舉手揚鞭,縱馬奔入。
“阿袤……等我……”
妖狐之馬撒開四蹄,沿着最初入京的朱雀大街,直直衝向皇城。
“等我……等我……”
忽然,北方的天空中,響起莊嚴綿長的鐘聲。一聲聲,宏大沉厚,噌鳴震動夏輕塵的心神。
“鐘聲……”追趕而來的蕭允勒住馬蹄,驚在當場“是喪鐘……”
“不……”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夏輕塵自馬背上滑落。跌痛的腳分筋錯骨一般的疼痛,然而他表情凝固的臉上,是死一般的蒼白。
鐘聲仍在迴盪,整座京城爲之震動。然而夏輕塵的記憶,彷彿停留在另一個時間之中,長久地停在了鐘聲敲響之前。
“阿袤啊……等我,等我……”
模糊的水霧淹沒了視線,也淹沒了意識。夏輕塵渾渾噩噩被帶回了冷香淨苑,彷彿空殼一般倒在了榻上。蕭允跪在他的榻前,流着眼淚吻遍了他的手。然而夏輕塵彷彿沒了知覺一般,木訥地睜着眼,也不知過了多久。
那一夜,琉璃盞中的燈油燃盡了,但是他看不見光亮,也沒覺得黑暗。悲傷淹沒了他的視線,他混亂一片的視野裡,只能看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皌連景袤。
“蕭……”不知過了得多久,他終於渾渾噩噩地認出了眼前的面孔。
“大人,蕭允在這兒,一直守着大人……”蕭允痛苦地說“大人,喝點兒水吧。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
蕭允捧過水杯,慢慢舉到他脣邊。水喂到嘴上,又順着緊閉的嘴角淌了下來。
“大人……”蕭允含着水覆上了他的脣,強行撬開他的牙齒,以口度水給他“大人你別這樣,蕭允看着心疼……”
夏輕塵彷彿沒在意他的話,輕輕地推開他坐起來:
“小翠啊,來更衣……”
“大人?”
“小翠呢?侍書……更衣,我要進宮。”
勸不住他的執着,蕭允喚來下人替他梳洗更衣,套上繁複的華服,抱上那架四乘的馬車,向着宮城駛去。
薰風殿內,掌禮太監依照皇家最高規制,爲皌連景袤換上肅穆的袞袍,戴上黑玉的冕冠,裝扮一如生前的模樣。
“這是做什麼!”歇斯底里的一聲大喝,夏輕塵跌跌撞撞地衝上殿來,一把扯下樑上的素紗帷幔,一眼看見了榻上毫無生機的面孔,整個人好似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下一刻,皌連景焰聞訊趕來,隨行而至的王府侍衛,把住大殿門口,劍拔弩張之勢,一觸即發。
然而夏輕塵無視所有人的存在,緩緩邁動沉重的腳,一步一步走向龍榻。四周的奴婢退了開來,他慢慢坐上了龍榻,俯身捧起往昔熟悉的面容。空洞的眼中,沒有悲傷,而顫抖的脣中,緩緩滴下鮮紅的血。
“少傅……”試探性地一聲輕呼。只見夏輕塵身體猛搖了兩下,瞪大了兩眼,含着血的口中,緩緩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人?大人你怎麼了?”硬衝進殿來的蕭允看見眼前的一幕,驚在當場。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我真的被嚇到了。”夏輕塵眼中的悲傷一掃而空,窩在皌連景袤的身上喘着氣說“你竟然這樣嚇我,讓所有人一起騙我,嚇死我了……我知道錯了,阿袤,我把事情都瞭解了。你別生氣了,別生氣了好嗎……這次回來,我再也不離開你了……阿袤……”夏輕塵起身,捧着他的臉笑道“呵呵,還裝……快起來吧,再裝就該驚動別人了……你起來啊,你怎麼了?你不再理我了嗎?阿袤,阿袤你怎麼了?”
“少傅大人,主上已經駕崩,請大人節哀……”更衣太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道。
“嗯?”夏輕塵聽了之後一愣,湊近了臉看他,嘴角的血滴死寂的臉上。他擡手去擦,卻擦出一道血污來。這時他突然暴怒而起,一腳將面前的司禮監給踹倒“你們好大的膽!竟敢詛咒主上!來人!給我拖下去!”
“少傅,少傅大人請節哀。主上他已經歸天了,讓奴婢們等送主上最後一程!”
“反了!都反了!全都不想活了!”夏輕塵唰地一聲抽出龍案邊的斂波劍,一劍將更衣太監的頭給砍了下去,殿內奴婢頓時驚叫起來,連滾帶爬地逃竄起來“讓你們騙我,讓你們騙我!都滾,都給我滾!看我失寵了,你們就合着夥欺負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夏輕塵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舉着劍在薰風殿裡狂砍狂劈起來。
“大人,別這樣……別這樣,你會傷了自己,啊——”蕭允從身後抱住他,卻被他一劍刺中大腿,痛得跪倒在地,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抱住他的大腿“大人,別這樣,你要撐住,你要撐住啊……”
“啊——”夏輕塵大吼一聲,掙掉了發冠,一腳踩在蕭允的傷口上,將他狠狠踹倒在地,披頭散髮地追着逃竄的宮女砍了起來“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咳……咳……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讓你們騙我,讓你們欺負我……我還沒失寵,我還沒失寵,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
夏輕塵號叫着嚇跑了身邊的人,他回身看看空蕩蕩的四周,突然一劍劈向皌連景袤的屍體。
“大人!”
“保護龍體!”
蕭允和皌連景焰同時出聲,殿外武士一涌而入,幫着蕭允將夏輕塵擋住拖了下地。
“啊——啊——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大人,求你了,蕭允求你了。你別這樣,別這樣啊……”蕭允用力摟住他的肢體,苦苦哀求。
“放開我——阿袤是我的,阿袤是我的——讓我過去——放開我——啊——”夏輕塵嚎出破碎的聲音,嗓子裡不斷咳出鮮血。手中的劍被蕭允奪下,他揮舞着手,抓傷了好幾個人,最後體力不支地昏死過去。
皌連景焰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內心充滿了驚詫與疑惑。他設想了種種見面的情形與對策,卻想不到夏輕塵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心有不忍地走上前去,輕輕擦了擦夏輕塵臉上的血:
“送少傅回府休養,讓太醫隨行診治。”
輕輕一揮手,周遭武士撤下。蕭允獨自抱起夏輕塵,一瘸一拐地出了薰風殿。皌連景焰看了一眼榻上,眼光頓時降至冰點:
“把這兒重新收拾好,耽誤了時辰,本王要你們腦袋。”
說完,他留下一堆善後的宮女太監,揚長而去。
而在朝陽殿內,反覆演習登基大典的皌連榮珍,因爲不堪疲憊,坐在地毯上哇哇大哭起來。皌連景焰本就心亂,聽見哭聲,頓時火冒三丈。
“哭什麼!還嫌悲傷不夠嗎!”
“回……回王爺。龍主登基,御座之前要走九九八十一步,大皇子年幼,走了幾次就累了,所以……所以……”
“那是走好了沒有啊?”
“回王爺……還……還沒有……”
“我讓你們教導大皇子走步,你教不成,卻讓他哭了!”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拖下去!全都拖下去!”惱怒地一摔茶杯,房內的禮儀太監被拖了下去,而皌連榮珍也早已被嚇得噤了聲,滿臉淚水地縮在一邊。
“你還哭嗎?”皌連景焰冷笑地看着榮珍。
“唔……”榮珍害怕地搖着腦袋,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珍兒……”皌連景焰將他抱過來,接過帕子給他擦臉“你就快登基了,做了龍主就不能老哭了。不然,你身邊的人就要跟着遭殃,明白嗎?”
“唔……唔。”榮珍抽泣着點了點頭。
“乖……”皌連景焰將他放下,笑容燦爛地蠱惑着他“咱們再走一次,皇叔陪你走,好不好?”
“嗯……”皌連榮珍委屈地點着頭,被皌連景焰牽回到朝陽店門外,數着步子向龍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