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中州西南邊境的道路上,陸續可見逃避戰爭的百姓,帶着沉重的行囊、拖家帶口地跟隨人流往北走。遵從夏輕塵的命令,南方十個郡縣的百姓,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舉家遷離北上。從初夏往難,一路必經的所有城池,陸續封閉城門,只留廂軍把守着最後的空城。
皌連景袤帶着皌連皇朝留給他的最後一筆遺產——晁前氏的舊部,強行敲開那一座座緊閉的城門,日夜兼程地趕赴前線戰場的同時。落魂口下,已經連續奮戰三個晝夜的南征軍,漸漸在體力上露出敗象。墜落的鐵橋——誓死守護的最後一道防線,在西苗地界人與大象和輪番猛撲之下,不斷向北偏移。甄穎帶着刀斧手堅守在隘口的北側,等待最後的衝鋒。
隨着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象羣剷起成山的屍骸,衝開了斷橋一側的隙縫。堅守多天的防線,在頃刻間如沖毀潰退的堤防。隨即撲面而來的強悍殺招,衝起漫天血肉橫飛,腥風血雨的視線中,只見一口□□,帶着飛濺鮮血的整條手臂,凌空飛起,重重落入塵埃。蕭翰按着血如泉涌的肩頭,立在狹窄的隘口中央,大吼一聲喝退如潮水般蜂擁而上的敵人。高大的身軀猛烈一震,固執地撐站在地上,不願倒下。
“爹……”眼見方天畫戟迎頭砍下,蕭允提劍欲擋,然而連日奮戰的重傷之軀再度迎上赫炎蒼弘的強招,結局卻是螳臂當車。
“蕭翰啊——”甄穎大喊一聲,奮不顧身衝出戰線,一把拔起落地的銀槍硬接赫炎致命一擊,內傷震退同時,一把抱起蕭翰,飛速後撤。與此同時,一道凌厲無比的劍氣透穿千軍萬馬,精準無誤地架擋開赫炎蒼弘砍向蕭允的一招。
“嗯?”赫炎蒼弘沉吟一聲,只見一張陌生的鬼臉面盔在眼前稍縱即逝,救起重傷不支的蕭允,快速撤離戰團。心下不由大怒,畫戟一指,帶領部隊掃蕩過來。
“落魂口不能丟。死也不能退……啊……”蕭翰捂着失去胳膊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暈了過去。
“蕭,蕭!”甄穎用力壓着蕭翰噴血的肩頭,自己重病初愈的身體接了赫炎蒼弘一擊,也是顛顛倒倒、力不從心。南征軍眼見主帥倒下,士氣頓時跌入谷底,面對洶涌如潮水的敵人,且戰且退,頃刻潰不成軍。赫炎蒼弘緩緩邁動長腿,走在進宮的隊伍中,傲然踏上皌連皇朝的大地。令再輝,就是毫無留手的屠殺。落魂口下,登時哀鴻四起,血流成河。
“全軍退守晴縣城內!快!”鬼面武士躍至甄穎面前大喝一聲,後者猛然一怔,立即回神依言而行。那鬼面武士帶着蕭允一路狂奔百里進了晴縣,立即下令關上城門。蕭允仰在馬背上,視線模糊地看着上方猙獰的面盔,顫抖的脣張了幾次,微弱地吐出兩個字來:
“主……上……”數日連戰,身負重傷,一個鬆懈,蕭允登時不支昏聵。
落魂口意外失守,濃濃的狼煙直衝天際。一站接一站,迅速傳遍皇朝南方的整片土地。
正在匆匆趕路的夏輕塵,接到大軍潰敗的戰報,如遭棒喝的同時,激怒不止:
“早就下令撤兵,爲何不聽號令!蕭翰難道沒有收到本座的親筆手令嗎?”
“國師息怒,實在是……蕭元帥說,說……”蕭翰手下都尉莫冰帶着一名隨從,站在車前說道。
“說什麼?”
“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豈有此理……”夏輕塵猛感一陣無力,他揉着發脹的太陽穴無奈地問道“南征軍現在還剩下多少人馬?”
“早前的瘟疫,已經損失過半,如今戰局潰敗,亡者更是不計其數,確切的數字只有等元帥元帥親自向國師稟報。如今赫炎蒼弘擒獲俘虜衆多,屯兵在晴縣城外,揚言我軍一日不降,便一日屠殺百人,直到殺完爲止。”
“啊……”夏輕塵心頭猛顫,如遭重擊一般跌靠在馬車裡。
“國師,元帥懇請國師,動用中州廂軍支援前線。”
夏輕塵閉眼聽着,好半天才睜開眼來,緩緩吐出一口氣,沉着問道:
“中州廂軍全都沒動嗎?”
“啓稟大人,中州廂軍一直謹尊大人命令,堅守初夏城外圍。除了一隊人馬……”
“嗯?”
“是……是晁前氏舊部……”
“哼!”夏輕塵怒哼一聲“果然是外來的狼犬養不熟。是誰讓他們擅自行動的?”
“小人不知,只知道領軍之人面覆鬼臉,身懷寶劍。甄大人與元帥對他十分敬重。軍中已有傳言,說他就是離朝復返的晁前將軍。”
“不可能……”晁前啓早就帶着誠親王景蘭遠離了朝廷,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場戰爭會這樣艱難。除了他們,除了自己,能使喚這支部隊的人,只有皇室正統的繼承人,難道是——不,只能是他……
再度而來的無聲的打擊,鑽心一般地刺痛着,夏輕塵手渾身輕顫着,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
“大人,大人是否感到不適,需要屬下扶大人下車來休息嗎?”侍衛隊長在一旁問道。
“不用了……”夏輕塵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虎符在此,你快馬加鞭傳我的命令,南征軍所有人馬退守初夏城。燒燬沿路所有城池與村莊,不得留下任何物資,封埋所有水井與溝渠,不留任何生機。中州廂軍,會全力死守初夏城。”
“國師,這……”
“你告訴那羣不聽指揮的笨人,如果認爲戰死非常光榮,就和西南十縣一起燒死在火裡吧!”夏輕塵惱怒地擲出盛裝令符的木匣“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主動進攻。誰再違令以致折損兵馬,殺無赦!”
“末將遵命。”
強令之下,這一年的入冬,中州西南的邊境上,燃起了燎原大火。初夏城以南的十座城池在烈火中燒成無邊灰燼。沖天的火焰,像是一道綿延千里的火牆,生生阻擋了勢如洪水的西苗的大軍。而先前連遭創傷的南征軍,也藉着火勢的阻隔,全數撤至初夏城中,留守待命。
然而夏輕塵這一舉動,震驚了朝野。皇朝上下,皆難以置信地眼看夏輕塵不戰而退。朝陽殿上原本被強壓下去的的南王府勢力,一面開始抨擊夏輕塵立場,一面造勢將皌連琨從禁令中解放出來,逼迫夏輕塵回朝述職。夏輕塵幾番拖延,終究抗不過聖旨的催逼,無奈返回雍津。待他平息輿論,穩定朝綱,南方的大火,也已經燃燒殆盡。
赫炎蒼弘的大軍,**,進逼初夏城外。
寒冷的風從北方吹來,常年氣候溫和的初夏城,也終於進入了完全的冬季。失去了草木的中州大地,比往年更加寒冷。平地的風吹起薄霜,讓習慣了炎熱的西苗大軍戰力大不如前。赫炎蒼弘驚訝地發現,他爲自己的子民準備了最堅硬的鎧甲,卻沒有爲他們準備飽暖的冬衣。
夏輕塵燒盡了一切可以越冬的物資、棲身之所。草木在這場大火中燒成了焦炭,焦炭又燒成了灰燼,就連沿途的水井也被全數填埋。赫炎蒼弘好不容易跨過了落魂口,得到的,卻只是千里荒蕪。
赫炎蒼弘站在初夏城外,看着營地正在鑿井取水的士兵若有所思。今時今日,他方纔明白,原來皌連皇朝最後的防線,不是落魂口,而是這精心算計的天時與地利。夏輕塵早就想到落魂口有失守的一天,所以遲遲不在中州經營農桑,所以入秋之後便將所有作物收穫儲藏。只等着冬天來臨,等他孤軍深入,在這荒蕪之中,進退兩難。
“阿得,馬上就到臘月了。傳聞深冬,就算是初夏城也會飄下雪來。到時,我們的族人會頂不住的。”火梟在一旁嚴峻地說“已經有士兵病倒了,再不進攻,西苗地界將挨不過這個冬季!”
“釜底抽薪……他果然已經狠下心來了。”赫炎蒼弘深沉地擡眼看看遠處緊閉的城門,一揮手,捆綁在營地外圍的一百名南征軍俘虜同時被砍下了頭顱“把這些人剁碎了丟到城門外去!從今日起,這些人就是西苗的軍糧。初夏一日不開城門,我便日日送他這餮食!”
粉碎的屍體被送至初夏城外,赫炎蒼弘便命令士兵啖起了人肉。嚴霜天氣,生鮮的血肉顯然比干糧更能補充體力。縱然是久戰沙場,親眼目睹這殘忍的一幕,蕭允心中仍是悲憤難平。掙扎着傷體,就要衝出城去拼命。
“放開我——”
“蕭允,不可造次。”甄穎攔住他“你忘了嚴守城門是夏輕塵的命令嗎?”
“我忍不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蕭允咆哮着推開他“大人他遠在京城看不見,他要是看見了,同樣也會忍不住的!”
“你現在出去,只有送死。”
“我早已不在乎了!”
“啪”——突然一個響亮的巴掌響在他臉上。蕭允捂着發紅的臉頰,誠惶誠恐地看着面前帶着鬼臉面盔的男人“主上……”
“輕塵的命令你也不聽了嗎?你眼裡還有誰?”
“我聽他的,我什麼都能聽他的。可被吃掉的那些,是我們的將士啊,那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蕭允抱着他吼道“他們是你的子民,你忍心看着他們這樣慘死嗎!”
“我不忍,可我不想看見你也像他們這樣慘亡。”隱在面具背後的臉,不知是怒是悲。他遲疑了片刻,一把推開蕭允,緊握拳頭甩手而去。
輕塵,你還要等多久……
……
日落的初夏城外,西苗的士兵終於用尋來的柴炭生起了禦寒的火。赫炎蒼弘坐在軍帳裡,素來強壯的體魄,絲毫不受寒意的侵擾。他看着帳外哆哆嗦嗦的士兵身影。眼中那該流露一絲不堅定。
“夏輕塵,你還要等多久……”
正想着,營外忽然傳來號角之聲。西苗士兵立即離開火堆,警戒集隊。
赫炎蒼弘神色一凜,抄起畫戟走出帳篷。
“阿得,敵人趁夜來襲。”
“哼,終於待不住了嗎?”赫炎蒼弘冷笑一聲“傳令中軍,準備迎戰!”
無月之夜,無數火把耀亮在黑暗的荒野之上。照亮荒蕪的道路,也照亮由遠及近的馬蹄。赫炎蒼弘身披輕鎧,帶兵站在營地之外。遠眺的視線中,一張威懾猙獰的面盔在躍動的火焰中忽明忽暗,暗不可見的雙眼,也正緊緊地凝視着自己。
“哼……”手一攤,接過部下遞上的方天畫戟,長腿用力猛夾,縱馬衝出。
晦暗的光線中,只見火花如流火迸射,兵器互敲之聲刺耳,剎那間已交手數個來回。突然,赫炎蒼弘爆出一聲驚異:
“嗯?是你!”
“意外嗎?”
冷風貼面掃過,赫炎蒼弘一時失神,登時流落下風。
“你沒死!”
“輕塵沒有告訴你嗎?你的雙眼,是我賜的恩惠。”
“啊——”戰場之上,驚聞挑撥話語,聲聲刺入心頭。赫炎蒼弘頓覺五臟六腑燃燒沸騰。
“恨嗎?恨你自己吧!”
“你——該死啊——”烈炎掌氣隨掌轟出,拍向今生最恨的情敵。
皌連景袤運掌硬接,強橫氣勁交碰,兩人在黑暗中聞到了對方噴出的血腥味。
“赫炎蒼弘,我不會讓你活過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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