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城外,皌連景焰初展絕學。傳承神鑄一脈刀劍絕式,皌連景焰一出手,便是讓人目眩神迷的矯健。長刀揮動,重中帶巧,在赫炎蒼弘眼前開出燦爛白華。而赫炎蒼弘卻是毫無畏懼,長戟點播,難擋難防。兩人近身交手,皌連景焰只覺初陣倍感壓力,面前眼花繚亂。當下翻掌納氣,運出熊熊炎氣。赫炎蒼弘見狀輕笑,烈炎之氣再運,一掌轟出,將他震退,殺招隨後便至。
此時皌連景袤長劍殺到,及時擋下此招。
“你……”熟悉的劍,似曾相識的伸手,讓皌連景焰心中一愣。稍有分神之間,赫炎蒼弘掌風又至,兩人不及多想,同時起手運掌,一冰一火兩道極端相斥的掌勁,對上赫炎蒼弘。極端的對接,是兩敗俱傷的結果。皌連景焰胸內一陣噁心的翻騰,喉頭頓時嚐到腥甜的血味。眼花繚亂之中,他一眼瞥見赫炎蒼弘身前鼓起的護鎧。當下計上心頭,長刀穿過刀戟交織的隙縫,一刀挑向赫炎懷中。
人頭翻滾落下,赫炎蒼弘驚心急護的瞬間,皌連景焰指釁長鋒,熾熱至狠的一刀,剖向赫炎蒼弘。
“哈……”一招得手,赫炎蒼弘胸前血流如注。皌連景焰瞅準對手罩門,招招砍向他手中頭顱。
皌連景袤抓準時機,劍招眨眼殺至眼前。赫炎蒼弘牢牢護住火梟頭顱,單手回招力戰兩人,漸落下風。
而奉命圍守的南征大軍,也因爲皇家親軍的到來士氣大振。西苗援兵雖勇,無奈寡不敵衆,漸漸陷入苦戰。就在一片混亂之際,一條人影如雷霆閃電躥入戰場,所經之處,擋者當場身亡。
同時兩道刺眼的彎月刀影晃眼而,擋開殺向赫炎蒼弘的刀劍。眨眼間,一張酷似赫炎蒼弘的面容衝擋在三人中間。
“你們別打我阿長。”來人丟下一句讓人愕然的話,瞬間背起赫炎蒼弘,殺出重圍。
“休走!呃……”
“不用追了。呃……”
皌連景焰揮刀擲出一招,直襲對方背心,胸口忽來一陣莫名悶堵、氣血紊亂,被迫停下腳步。再看身邊鬼臉覆面之人,已然重傷不能再戰。
“算了,進城。”
衆軍得令收兵 。皌連景袤重重吐出一口氣,支撐着膝蓋站了起來,捂着不斷流血的肩膀,慢慢轉身走向城門。就在他默默經過皌連景焰身邊之際,皌連景焰的眼中,眼中突然閃現陰險的笑意。未及眨眼,白色刀刃刺透鎧甲,從背後穿胸而出。
“呃……”面具剝落,皌連景袤愕然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刀刃,耳邊傳來皌連景焰輕狂的笑:
“皇兄,果然是你。”
“不——”夏輕塵大叫一聲,嗓子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喊不出聲。
他用力地掙扎了兩下,渾然從夢中醒來,喉頭一陣火燒火燥,壓抑不住地咳了起來。
“不要亂動.我在這兒,我好好的……沒事,沒事了……”皌連景袤伏扶穩他的身體,伸手按在他頸上,掌上輕運寒氣,漸漸讓他止住咳嗽。
夏輕塵慢慢平靜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幾天,他總是反反覆覆地夢見那天的情形,夢見在一切結束後,那驚心絕望的一幕,也連累皌連景袤一直守在他身邊,怕他醒來看不見自己而胡思亂想。
背上一陣難忍的疼痛傳來,痛得夏輕塵睡意全無。赫炎蒼弘在他的後背留下的傷痕正火辣辣地燃燒着皮肉。即使皌連景袤在他身側墊了許多柔軟的絲墊,也沒能讓他舒服多少。那傷口好像已經劃透了皮肉,深入骨髓,就像是阿得對他的恨——恨不得要他的命。
夏輕塵知道,當結果已成,過程與真相就不再重要。那一天火梟懷揣着降表一定要親自見他。圖窮匕見的結果,就是刺殺失敗。在周遭侍衛準備圍剿他的時候,他和隨行的士兵一起,揮刀自斷頭顱。他用這種方式,換取赫炎蒼弘決戰到底的決心,去成就自己心中的英雄。最終,他成功了。復仇的種子在西苗軍中落地生根,敗退的大軍在臨近邊界的河岸邊駐紮下來,重新重新佈署後方的給養,準備最後與皇朝決一死戰。而他這一倒,正好讓南征軍的指揮權,落進了高調參戰的皌連景焰手中。偏偏這個時候張之敏因他出走,讓他失去了唯一能解烈炎之氣的醫生。這一切就像是一盤賭局,本以爲自己吃定了籌碼,不曾想,到最後自己也搭了進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眼下不是計較的時候。你放心,他當年殺不了我,現在依然殺不了。說到底,他和我之間的恩怨是皇家的家務事。眼下大敵當前,過往的恩怨先放着吧。”
是嗎……民族矛盾取代人民內部矛盾。上升爲主要矛盾了——夏輕塵腦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曾經上學時的歷史課。多少年了,他幾乎要忘了自己還有那麼一段過去。可爲何突然在這個時候想起,提醒着他機器過去那個沉默徘徊在路上、彷徨着尋找安靜角落的自己。那麼他現在半死不活地在這裡,操心勞力的煩躁焦慮,到底又是爲了什麼……他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纔會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看着面前的皌連景袤,他忽然覺得,自己好久都沒有這樣安安靜靜地看過他了。他同樣傷得不輕,衣服下鼓鼓地纏着繃帶,爲了守着他一直硬撐着,臉色比過去差了很多——可是開戰以來,他都沒有注意這些。
“阿袤,過來睡。”
“你安心睡吧,我哪兒也不去。”皌連景袤挨着他坐下來,輕摸着他的腦袋哄他睡覺。
是啊,這纔是他該有的生活。夏輕塵心裡忽然有一個聲音這樣說。有一間安靜舒適的房子,有一個深愛自己的人親密地陪着自己。就像現在這樣,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操心。夏輕塵緊緊抓着他的手,貼在臉上不放開
正當兩人親親密密、昏昏欲睡之際,房門外忽然傳來吵鬧的聲響。皌連景焰不顧守衛的攔阻,神氣活現地衝了進來。
“皇兄,嘖嘖嘖……如此情勢你還能有興致玩兒這個,你的出息仍是一點也沒有長進呀”皌連景焰譏笑地看着皌連景袤“我有機密軍國大事要與國師商量,委屈你暫時迴避吧~~”
“你,咳……”夏輕塵正想開口,一陣咳嗽又牽得背上疼痛起來。皌連景袤不以爲然爬上榻去,鑽進夏輕塵的被窩:
“焰兒有什麼事就直說吧,你少傅聽得的事,我沒什麼聽不得的。”
“不准你這樣叫我!”
“有話快說……”夏輕塵拉長了臉看着他。
“好,我是來告訴少傅,西苗地界已經正式下了決戰書,要與我軍抗爭到底。我認爲,應當好好把握天時,大軍分三路一路追趕,車輪戰術,將戰局拖延到入春汛期來臨。到時雲河水漲,落魂口通道自然斷絕,西苗大軍後路盡絕,除非勝着進,否則只有亡。”皌連景焰自信滿滿地瞧着夏輕塵“少傅以爲我的策略如何啊?”
“隨便你。”破壞氣氛的人,夏輕塵只想早點打發他走。
“哦,還有一件事。撫卹難民與傷兵的事我已經代你效勞了。此外我還每天一次,在城中巡視。這幾日城中軍心民心都很安定,下面人對本王風評甚好,反而是——對少傅之前治軍嚴厲的話語時有響起呀。哈……”
“咳咳咳……臭小子,今晚就派人毒死你。咳……”
“什麼?”皌連景焰正在得意的勁頭上,驀然聽見這麼一句,立即斂住了笑。他眼角抽搐地看着夏輕塵不陰不陽的表情,摸不準他所說是有心還恐嚇。心虛之下,怒哼一聲,憤然離去。
雲河岸邊,西苗地界的營地之內。赫炎蒼劍運動掌功,疏導赫炎蒼弘體內氣血。只聽一聲輕咳,赫炎蒼弘胸前浸血的紗布再染鮮紅。他長嘆一聲,閉眼向後倒去。
“阿長。”赫炎蒼劍一把抱住他的身體,扶着他躺下“阿長你好點兒沒有?”
“無妨。”赫炎蒼弘慢慢睜開眼睛,擡手摸摸那張跟自己相似卻又帶些傻氣的臉“你終於回心轉意,肯回來了……回來就好,別再爲了別人,與阿長爲敵。”
“阿長”赫炎蒼劍爲難地看看他“其實,我……我不是回來打仗的。”
“嗯?”
“我本來,要跟着洵還有他的兄弟們一起去北方的。可是路上聽人說你陷入了苦戰,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先回來一趟。我是來勸你別打了。阿長,別再打了。已經死了這麼多族民,我們就算贏了,也難以彌補造成的創傷。”赫炎蒼劍在他跟前蹲下來“阿長,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中原的局勢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過去的中原要的是四海臣服,想盡一切方法,要斷西苗的活路。可現在已經變了,皇朝起用了新的官員,州府也放寬了對流民的管束,很多人可以憑着自己的本事得到財富和地位。尚武追名的士族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能決定一切,更多的人希望能夠在安定的局勢下營生賺錢。西苗有白銀,還有很多很多我們過去沒發現的財富。那個……我們視爲惡鬼之地的哀泣之海,裡面有一種樹,一種值錢的樹,可以流出跟白銀一樣珍貴的樹汁……西苗的土地也許不適合種麥子,但一定可以生長其他的東西。雖然,他們說的這些我現在還不太明白。我想了很久,覺得這是有道理的。這幾年離家在外,我漸漸明白,人是可以有很多種活法的。我們不打仗,一樣有辦法贏得土地與河流。阿長,停戰吧,西苗要開疆,不是隻有戰爭一條道路。只要你願意修好,阮洵可以叢中牽線。還有他追求的那個男人,聽說是夏輕塵的同鄉,他們都願意出面周旋。阿長,夏輕塵不是很愛你嗎,他一定願意放棄這場仗的……”
“你回來,就是爲了說這些?”赫炎蒼弘坐了起來,一把提起他的領子“火梟死了。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過去對你多好啊!我少年離家,是他代替我撫養你長大,教你習武拿刀,他待你比待自己的親兒子還好!他爲了讓我下定決心奮戰到底連命都不要了,你就是這樣回答他的嗎!”
“我……我也很難過呀。可是,你不能爲了給他報仇,讓所有族民跟着送死啊……”
“啪!”話甫落,一聲響亮的耳光打斷了赫炎蒼劍的話。他愕然地住嘴,看着赫炎蒼弘顫抖的手掌。
“阿……阿長……”
“小劍,我只問你一次,你要不要留下幫我?”
“我,我……我答應過洵,不加入這場戰爭……”
赫炎蒼弘悲傷地深吸一口氣,長長地嘆出:
“你走吧。”
“阿長!”赫炎蒼劍站起來。
“走啊!永遠也不要再回來……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弟弟,西苗地界沒有你這樣的男人!”
“阿長,我……”赫炎蒼劍看着兄長決絕的表情,萬般難爲地轉過身朝外走“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說完,他看看赫炎蒼弘一動不動的背影,難過地嘆了口氣,獨自離開營地。
赫炎蒼弘聽着他漸漸遠離的腳步聲,握拳的手緊得喀喀作響。終究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憤,用力一拳砸在自己膝頭。
“火梟啊,你我錯了嗎?也許西苗地界根本不需要英雄……”赫炎蒼弘捧過案上火梟的頭顱,篝火中,輕輕地摩挲許久,終於痛苦地閉上雙眼,將頭顱扔入火中。然後,他靜靜地守在一旁,看着昔日最熟悉的容顏慢慢被火舌吞滅,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
“我不能讓所有族民在仇恨中犧牲,但你的心願我一定會完成。我會成爲西苗地界需要的英雄,就像你期待的那樣……”赫炎蒼弘捧起依舊滾燙的骨灰,慢慢裝進一個小袋“我們永遠在一起,生死不離。”
赫炎蒼弘將那一點點的骨灰揣進懷裡,起身下令各營整軍點兵。
“聽着,未滿十五的士兵即日啓程返回西苗。剩下的,戰爲火梟報仇的留下掩護撤退,其餘的一同隨軍撤回。這一戰,我們需要放棄生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