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府的正房之內,蕭允緊握寶劍,守衛着房中的安寧。
房內,甄穎與蕭翰對坐在外間的屏風之內,除去多餘衣衫,對面而坐。
“傷沒好就強迫你做這種事,真是過意不去呀……”甄穎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摸上蕭翰強壯的軀體,關節輕屈,壓上那彈性十足的肌肉,慢慢用鮮血塗成細密的咒符。
“我說……”蕭翰有些難爲情地扭開臉“你剛纔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早就在三十年前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寄在你的命上活下去的……”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一臉震驚的模樣?”
“是……你當年就說過。只是我一直不相信。”蕭翰擡起頭來,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今天你能成功施行通靈之術,那是不是就證明……我的命是你的。”
“嘿嘿,我的一半靈魂在你那裡,所以你心裡想什麼都知道,這就叫——心有靈犀,嘿嘿……”甄穎雙手捧住他的臉,“啵啵”兩聲響亮地親在他僵硬的臉頰上,不等蕭翰發作,兩手拇指一抹,將親過的地方塗上了鮮血。
“你!你做什麼啊——”蕭翰舉手一抹,沾了一手血腥“呸!這是什麼血?”
“黑雞血啦……”
“雞血?”蕭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說要用烏鴉血的嗎!”
“哎呀,抓不到烏鴉嘛……反正都是黑毛的,長得差不多就暫時代替一下嘛……”
“這個東西可以隨意代替的嗎——等等!”蕭翰反扣住他的手腕“你給我說清楚,你……你是不是又要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爲,製造錯誤……”
“不會啦。”甄穎靦腆地笑笑“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嘗試過通靈術啦……”
“什麼!”
“我只在當初修行巫術的時候,聽師尊描述過通靈術的訣竅。”
“你——你你你!你這是要玩老子的命!你給我滾一邊!”
“別這樣嘛,我這次會非常小心。”
“這是‘小心”兩字就可以解決的嗎!”蕭翰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說,你這次又出錯的話,後果會怎樣?”
“這嘛……如果離魂失敗,那我們就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如果咒法成功,我的一半靈魂與你的分離,你就會暫時死去。到時,我會以自己作爲供奉犧牲,打開看見亡者之眼,引導你的魂魄進入死亡的世界。我與你分離的那一半靈魂會彌留在死亡世界的入口。你必須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找到夏輕塵的靈魂,驅散纏繞在他身旁的遊魂,然後按照我的指示回來,與我的一半魂魄結合,方能復生。這其中只要出了一絲一毫的差錯,你的靈魂就會永遠留在死亡的世界中,再也無法醒來。到時,我那一半靈魂也會迷失……不完整的靈魂是無法長生的,所以我也會死。”
“你要玩自己和我的命,還擺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樣……”蕭翰氣結地坐在原地。
“別這樣嘛……我這回真的會小心啦,你要相信我嘛。我又不是每一回都捉弄你。……”甄穎繼續在他臉上畫完那符咒,回身對守在屏風外的張之敏喚了一句“張家小子你準備好了嗎?”
“早就準備妥當了。”張之敏拿着針盒走了進來“就等你們兩個老傢伙說完這些讓人起雞皮的親熱話,再一針一針插死你們……”
“別這樣嘛,人老了也是有感情的……”
“怎麼,還要來這套?”蕭翰看着張之敏手中的針盒“你不是說畫符施咒就可以了嗎?”
“蕭世伯,通靈術只能讓你離魂。如果不用我的金針鎖脈,你難道要把劍來把自己插死嗎?”張之敏在金針上手“甄大人你動作快些,別再浪費時間。”
“做什麼?等一下……做什麼,你們也沒跟我說清楚。姓甄的……”
“蕭,我們開始吧……”甄穎咧嘴一笑,抱過蕭翰的臉,“巴茲”一聲吻在了他的嘴上。
“唔!!!”蕭翰雙目圓睜,大喊一聲推開他,正要發作,只聽甄穎一聲“下針”,自己頭頂一麻,眼前一黑,原地閉過氣去。張之敏雙手開工,數十枚金針快速沒入蕭翰體內,緊鎖周身穴道。
甄穎同時起手運咒,解開聯繫兩人性命的血符,漸漸將自己的一半靈魂,從蕭翰體內剝離,慢慢引導靈魂,進入死者的世界……
“蕭,亡靈可以看見陰間的一切,而我的雙眼,只能看見你。我無法爲你找出夏輕塵身邊的亡靈,只能給你指引。我替你計算過,你是天生六兩九的卿相命格,富貴雙全,朝中除了主上與王爺,誰的亡魂也不及你煞氣。在死者的世界,你可以來去縱橫,無所畏懼……”
浮動的空間,虛幻的世界。因爲被利用作爲供奉,精氣逐漸流失的夏輕塵,漸漸無法聚集自己的魂魄,陷入了混沌虛弱的狀態。他別無選擇地靠在那個熟悉的肩膀上,進出依然是那張熟悉的臉,帶着熟悉的輕慢淺笑。
“是嗎……原來不是你將我喚醒。”沒有了歲月的痕跡,他優雅的眼角輕輕上揚着“可爲什麼我睜開雙眼,看見的人就是你?你認得我?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了……”
“琨。”夏輕塵看着他“皌連琨,你真的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嗎?”
“是我的名字嗎?”皌連琨神情疑惑地笑笑。
“你連這個姓氏也沒有印象了嗎?”
“記不得了……”皌連琨思索着搖搖頭“我只記得那首的曲子——你知道那是什麼曲子嗎?”
“那是……一首快樂的曲子。”夏輕塵有些懵了。他知道那首曲子,那是皇家宴會上經常演奏的一首酒麴,多年前,皌連琨常常合着這首曲調,優雅地揮扇起舞。這個王爺在死後忘了自己一生的坎坷與痛苦,卻只記得生前最美好快樂的時光。也許是值得安慰的事,卻又爲何如此辛酸……
“是嗎……是快樂啊。知道嗎,每次聽見它,我的心情就如同此刻抱着你一樣……”皌連琨眯起漂亮的眼睛,湊近他的耳朵“你跟我走好嗎?”
“不……我沒死,我不想走!”
皌連琨臉上流露一種憂愁的神情:
“可是你不跟我走,你會消失的……”
“什麼意思?”夏輕塵預感不妙地看着他。
“被你召來的亡魂,不止我一人。”皌連琨起身一揮手,四周的圍牆頓時如同溶解在空氣中一般,消失無蹤,圍牆之外,上百個面容扭曲的惡鬼在看見他的剎那間,涌了過來。這時,只見皌連琨隨手一揮,猛撲而來的一羣亡魂頓時比捲入無形的漩渦,絞成碎片。皌連琨衣袂輕翻,斥退周圍衆多亡靈,再度讓院牆重現。
夏輕塵看得真切,不是做夢。那確實是皌連琨的靈魂,在死了之後,失去了記憶,也要追逐舊日的感情而來嗎?
“你一路都在保護我?”夏輕塵恍然大悟,然而皌連琨的臉上卻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我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人和事,可是我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喜歡你,可我就快要沒有力氣繼續擋住外面下等的亡魂。”
“爲什麼?”
“我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不能帶你離開,我會再度長眠……你給我的供奉,就快用完了……”
“啊……”
“隨我走吧,去一個遠離污濁、充滿花香的地方。在那裡,有源源不斷的供奉,我們可以永世長醒長眠。”
源源不斷的供奉——是皇陵、是太廟嗎?是什麼打擾了他的靈魂,讓彼此在這裡相遇。難道真如他所說,自己已經死了,而他,就是等候在陰間,接引自己的那個人。可爲什麼偏偏是他,爲什麼偏偏是自己最心虛面對的人。夏輕塵曾暗暗想過,如果有一天,皌連琨陰魂索命,他不會反抗,因爲這是他欠他的。沒想到,死的這一天,竟然來得如此之快,索要靈魂的人就在眼前,而他卻退縮了。他不想死,不願死,不肯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怕死……
“琨,倘若多年後有一日,我真的死了,我會跟你走。可現在,不行——”
“爲什麼?我愛你呀,我雖然想不起從前了,可我確實是愛你的呀。你難道……”清澈的桃花眼中流露出悲傷的神情“不愛我嗎……”
如雷貫耳一聲語,舊日情殤再上心頭。同樣的雙眼,同樣是含笑落寞的眼神。曾經說過的絕情話語,怎忍在死後再傷他一次。
“我……”
“你不愛我嗎……”皌連琨喃喃地追問着。突然,他一陣風似的站了起來,看着遠處的院牆。
“你怎麼了……”夏輕塵不解地看着他。
“有其他的亡靈朝這邊來。”皌連琨神情嚴肅戒備起來“不是一般的亡靈……”
虛幻之間,蕭翰行走在浮動的夏侯府內,沿路斬殺孤魂野鬼。
“爽快啊!什麼時候打西苗也這麼省力就好了!”
“你是省力了,我就快被你耗死了……”冷不防,耳際傳來甄穎的聲音“下等的遊魂嚇走就行了,你動作這麼多,我的血會流得更快……”
“姓甄的,半夜三更突然出聲想嚇死老子啊……你不是用黑雞血嗎,何時又變成你的血了?”
“咦?你還真的相信那是雞血啊,你真好騙,嘿……”
“你……”蕭翰神情複雜地咬了咬牙“別浪費時間了,快說,怎樣找到夏輕塵?”
“我不知道,我的只能看見你,看不見其他的亡靈,也看不見虛空之間。你將你眼前所見告訴我,我會指引你做出對策。”
“嗯。我現在根本就還是在侯府裡,只不過看不見守衛。”蕭翰在不穩定的侯府內行走着。
“你先四處走走。能夠讓人虛脫離魂的亡靈不是普通的亡靈,可能是極兇極惡之靈,也可能是一羣。通常靈力集中的地方,會有白光聚集。”
“啊,有了,前面空中映出白光。”
“那……走過去。”甄穎嘆着氣說。
“走不過啦……”
“爲什麼呀?”
“你看不見我面前是一堵死牆嗎!”
“別這樣嘛……我看不見虛空之間的,我的眼裡只有你呀……”
“住口!別說這種無聊的噁心話!”蕭翰左右遠顧“我面前這道牆向兩側延伸,好像沒有盡頭一樣,要怎麼才能過去。”
“這個嘛……死者的世界是由意念幻化而成的,並非實體的存在,你憑着意念直行,穿牆而過。”
“哦……”蕭翰退後數步,猛地拔步向前一衝,登時身體一震,眼前金星迸射“啊——”
“怎麼了!蕭!蕭……”
“甄穎,我CAO你大爺……”蕭翰捂着臉倒在牆根下。
“呃,別這樣嘛……我想你也許是撞上結界了……”
“你TMD不早說!”
“你再穿一次,如果依舊過不去,我再助你用法咒瓦解這道屏障。”
“你休想老子再撞第二次牆。不試了,直接用其他方法!”
就在蕭翰苦於無法越過面前的長牆,準備攀越而過的時候。面前院牆突然憑空消失。百鬼夜嚎,洪水猛獸一般地衝來。蕭翰手中□□揮舞,周氣浪掀天而起,四周景物與亡靈無一倖免,瞬間灰飛煙滅。
然而,就在塵埃落定的同時,一條似曾相識的人影赫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蕭翰心頭一緊,頓時驚在當場。
“到了這個時候,你們也不讓我與他靜靜相處嗎?”眨眼之間,皌連琨已經擋在面前。
“蕭,你怎麼了?”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在耳畔迴響着,然而蕭翰僵硬的嘴脣動了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蕭,蕭!到底發生何事?看見夏輕塵了嗎?”
“見了鬼了……”蕭翰啞着嗓子說“怎麼可能……他竟然……”
“他元神消散了嗎?在他身邊的是什麼樣的亡靈……蕭?”
“你比其他的強,你也想來討他的命嗎?”皌連琨眼中流露敵意,伸手一握他的手腕,向外一擰,竟將蕭翰的手腕擰折。銀槍落地,守在侯府臥房內的甄穎無端見血。
“是你,你怎會……”一種莫名的壓力迎面襲來,蕭翰不明白爲何觀戰沙場的自己會突然間心生畏懼。
“蕭,發生何事?你到底遇見了誰?”甄穎的聲音急急得在耳旁催促着。
“是……是九王爺。”
“什麼!是他……”甄穎一愣“不妙,快回來,你不是他的對手!”
“嗯——”似曾相識的稱呼喚起殘碎的記憶,皌連琨莫名一陣煩躁,眼中殺意暴升,翻掌一握,空手在虛空中砸出一個漩渦,徑直將蕭翰推了進去。
“蕭!”眼見蕭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內,虛空之外,甄穎情急之下割脈放血,運起咒符,一道血印快速追上蕭翰的靈魂,將他強行帶出死亡的世界。
“呃……”一陣氣空力盡的感覺席捲而來。甄穎用最後一絲氣力在蕭翰胸口畫下寄命符,將自己的一半靈魂附在他的體內。然後兩眼一翻,倒了下去“小子,收針啊……”
金針出體,蕭翰之軀漸漸復甦,睜眼的同時,卻是滿地鮮血的悽慘景象。
“甄!”匆忙回魂,神智不穩,蕭翰大叫一聲,體內血氣直衝頭頂,同時昏了過去。
“一死死一雙,不會吧——”張之敏急忙俯身號脈。不料房內動靜驚動外間,蕭允聞聲而入,見此情形,當場亂作一團。而裡間,被噩夢驚醒的皌連景袤,已然充耳不聞,他摸摸懷中已然停止跳動的心口,淚水盤旋的眼中,帶着深深的悲慟。
“皇叔,你到死也不願意放棄輕塵嗎……”
院牆之內,忽然飛起漫天花浪,一時間,周遭景物如季節輪轉,寒冬轉眼替換成春夏。而皌連琨年輕的臉上卻盡是憂傷。夏輕塵已經沒有活動的力氣了。他明白,自己使用的氣力越多,他的靈魂就會越來越虛弱,最後,歸於無……
“時間不多了,再不離開這裡,我就要再度長眠了。我愛你,你隨我去吧……再這樣下去,你會魂飛魄散。即使這樣,你還是不願隨我去嗎?”
看着他眼中的溫柔與懇切,夏輕塵的心,一瞬間動搖了。當年,也是這樣,滿園盛開的花前,那回眸一瞥的驚豔,是上輩子唯一可以還他的柔情。如果有機會,如果真的可以彌補,他是不是可以,少欠他一點?
皌連琨摸出笛子來,又吹了一段,然後垂眼看着手裡的笛子:
“這曲子,我現在聽着不快樂了……剛纔有個貴人想帶你走,可是他怕我。因爲我好像是個‘王爺’,那一刻我忽然間覺得,你並不屬於我。”
夏輕塵動搖的眼神恍然清晰起來,如遭棒喝一般,猛然醒神。有人來救過他,有人來救他了!可以有活的機會,誰會想死呢?穿越時空的那天開始,他就不曾想過要死去。就算這世上只剩他一人,他也不會輕易就死。何況人世之中,還有許多人等着他回去。沒有性命,就沒有了過去的一切!他掙扎着,想集中起自己渙散的意識,努力着,想要從地上起來。
“你果然不想跟我走……”皌連琨失望地看着他的反應“爲什麼……愛不是相對的呢……”
“琨,對不起……”一聲抱歉,夏輕塵的靈魂突然間開始飄散。靈識化爲點點熒光,漸漸離體而去。他驚恐地感受着自己一點一滴地消失,絕望而又不甘地看着皌連琨。
“啊……”皌連琨長嘆一聲,淚如雨下。他一把抱起夏輕塵,風一般地朝着遠方奔去。被遺忘的記憶,如透明的畫面般在視野中飛速飄過,他閉上眼,淚水與雨滴般在空中飛散。原來死去的人,沒有軀殼可以掩飾悲傷的心情。他抱着夏輕塵,疾風一樣地衝向生門的方位。懷中的靈魂漸漸穩定下來,而自己淚水縱橫的臉上,卻逐漸出現飛散的虛像。
“你怎麼了?”夏輕塵看着他的魂魄漸漸消散。
“這裡是生門,通往活着的現世。我知道你不想死”皌連琨將夏輕塵放下,揚手散出自己的靈識,鋪出一條白色的淺河“你走吧……”
“那你呢……”夏輕塵怔怔地問,自己的臉上,莫名是同樣的淚水縱橫。
“我要回去了,回我長眠的地方。再醒來,我也許就什麼都記不起了,甚至記不起對你的愛。”皌連琨眯起桃花眼,慢慢將他摟進懷中,溫柔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耳畔迴旋“爲什麼你不能愛我呢?爲什麼,愛,總是不能成雙成對……”
皌連琨的懷抱越來越緊,被箍緊在懷抱中的夏輕塵,漸漸感覺自己的四肢漸漸被注入活力。當他終於有能力擡起手臂,想要擁抱面前之人的時候,那個懷抱,卻在剎那間,輕如無聲地,像化掉的煙霧一般,消失了。
“琨!”剎那間的懷疑,剎那間的吃驚,來不及抓住一絲一毫,就這樣從虛幻中猛然驚醒過來。
再睜開眼睛,面前已是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輕塵!你醒了!你終於活過來了!”
有些猝不及防地抱緊眼前人,夏輕塵驚惶而又無助地摟住皌連景袤寬闊的肩,狂跳不已的心中是夢境中最後一刻的悲傷。他痛心又感激閉上眼,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滴滲入皌連景袤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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