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中州南部,冷冷是潮溼的寒。越向南行,道路越陷入泥濘。草木完全凋零的地面上,只有骯髒的淤泥。北方的冰霜,在經過初夏城之後,逐漸變幻爲雨水,淺淺地匯聚在雲河硬邦邦的河牀上。然而這種天氣對於撤退中的西苗大軍來說,無疑雪上加霜的劣境,因爲他們既失糧草,又沒有遮蔽的帳篷。夏輕塵留給他們一座座化爲廢墟的空城,讓他們在這個寒冬,無處棲身。西苗大軍沿着雲河一路撤退,行軍一天一夜,終於停下稍作休息。
赫炎蒼弘沉默地坐在乾枯的河牀邊上,壓抑沉靜的神情,就像一隻被壓住了氣焰、心懷怒火的猛獸。
“阿得”火梟從前方走了過來,把涼水遞給他“沒有糧食了,怎麼辦?”
“一點兒也沒剩下嗎?”
“只有一些騎兵隨身帶着食糧,但數量遠遠不夠。怎麼辦,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赫炎蒼弘四下放眼,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殺馬吧。”
“什麼?殺戰馬?”火梟皺起了眉頭“這些可都是高價購來的戰馬,當年驚鴻仙子千辛萬苦才瞞過中原的封鎖將它們帶進西苗。殺了它們,我們將失去進軍的動力。”
“我知道。可眼下人都活不下去了,馬又留來何用。夏輕塵燒光了大地上最後一根草,這個冬天它們不會再有其他的草料了,就算現在不殺,它們也會餓死的。”赫炎蒼弘靠着樹坐下來“先從體力不行的開始殺吧,吃完了你帶大家繼續南行,一日一停。追兵很快就到了,留下一隊人馬,隨我斷後。”
“阿得,咱們好不容易打過了落魂口,難道真要這樣徒勞而歸嗎?”
“糧草已失,我們沒有再戰下去的資本了。”赫炎蒼弘深沉地搖着頭。
“不,這不像你說的話!不過是吃了一場敗仗,退了百里的戰線!過去多少苦難我們都熬過來了,怎麼被夏輕塵打敗了一次,你就意志消沉了呢!”火梟一把將他揪起來“你起來!我們還可以再戰!你看看這些從西苗走出來的族民,他們可爲你戰至最後一人倒下,你怎能讓他們失望!只要我們再堅持一段時間,堅持到春天來臨,地裡生出新的草和莊稼。任他再來十萬大軍,也休想攔住咱們!”
“火梟!你以爲我甘心撤退嗎?”赫炎蒼弘反扣住他的手腕,面露悲慟之色“我們撐不到春天了。如果糧草還在,我們也許還有勝算,可如今,哪怕是再撐三天,也撐不下去了!我是族長,我不能讓西苗最精壯的男人全都死在這裡。
我們敗了。你明白嗎?我們已經敗了。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爲西苗地界保住最後的實力,待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西苗重聚了實力,再拓疆土。”
赫炎蒼弘無奈地嘆了口氣,鬆開她的手,獨自走向隊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冷風刺骨的雲河岸上,火梟死死握緊拳頭,遙遙看着赫炎蒼弘蕭瑟的背影大聲吼道“你是西苗地界的最強的人啊,我活着的意義,就是成就你戰無不勝的傳說。你怎麼能敗,你怎麼甘心就這樣失敗,我又怎麼能讓你揹負這慘敗的命運!西苗地界可以一代又一代地等下去,可是你不能!你能再等幾個十年,你能等到我們頭髮都白了,和你的父親和叔父一樣,眼巴巴指望着西苗下一個神話嗎!”
赫炎蒼弘聽見他的吼聲,愣愣站了片刻,終究什麼也沒說,擡步走向隊伍。
火梟一個人沉默得坐在溼冷的河牀上,麾下的士兵給他端來煮馬肉,他也沒有吃。赫炎蒼弘沒有再看他,他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到天黑。
光禿的卵石枕在稀微的流水聲中,透心涼的聲響敲進火梟的心裡。他不甘願,不甘願就這樣撤退。再等幾個十年,再等西苗有相當實力的那天,等着另一個英雄帶着自己走出西苗地界,取代赫炎蒼弘的名字……不,根本沒有人可以取代他,西苗沒有第二個神話。假如世上有神,那赫炎蒼弘就是應天命來終結神話的人;如果有人可以帶領西苗走出地界,那個人只能是他——赫炎蒼弘。他是西苗地界的不敗的傳說,過去是,今後也一定如此!
所以,他不能讓慘敗逃亡的名聲落在他的頭上。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成就赫炎蒼弘的英雄之名。
“折翅的蒼鷹仍可以補蛇、斷爪的猛虎依然有利牙。娑婆之神給了西苗永世的黑暗,而西苗的族民卻在黑暗中拾起了火種;我們一定還有機會……扭轉這個結果。”火梟在寒風中站起身來,撫摸着腰間折斷的血刺“皇朝有夏輕塵,正如西苗有赫炎蒼弘,嗯……”
心有計策,火梟慢慢起身,回到自己的隊伍之中……
勝利的消息快馬加鞭地送入京城,朝野上下頓時一片歡騰。夏輕塵出征帶來的捷報,讓他在朝廷中的威望,再一次超越了過往。他名下受命策劃君主立憲的一派年輕官員,也趁此時機,開始上書陳表,爲他凱旋歸來,正式上請立憲做準備。
然而就在朝野上下一派喜氣的忙碌之中,被立憲一派頻頻排擠的南王府,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
“可惡!不讓我出征,自己卻獨吞戰功。他真將我皌連家的天下當成自己的東西了!”皌連景焰惱怒地將戰報丟在地上。
“籌組內閣代主理政,這不是等於昭告天下,皇族是一羣沒用的酒囊飯袋。”南王府書房之內,同屬皌連氏的幾名十幾歲的堂親皇子面帶激動地看着皌連景焰“皇叔,如今皇室之中,你輩分最高,你要拿個主意啊,不能再讓他動搖皇族的名望與威信了。”
“唉……只怪我們當年在凌煙閣與主上關係疏遠,如今主上對我們不聞不問,凡事只依賴太后。而太后凡事只會問翠娘。那翠娘就是國師留在京城的一雙眼睛,天天盯緊了皇宮,不讓我們與主上接近。”
“這個翠娘真是忘恩負義。當年要不是老王爺好心收留她,她哪有機會被夏輕塵看上。現在她竟然拐帶了皇叔的骨肉跑去服侍夏氏,真是恬不知恥!”
“好了!”皌連景焰不耐煩地喝了一聲“皇族就是因爲屢屢養育出你們這種沒出息的庸才,纔會讓一個外姓人竊去了大權!被夏府的男人欺負了,就對他的女人說三道四。你們要是隻有這點出息,還真不如就當個擺設算了!”
“皇叔……我們,我們……”
“時至今日,抱怨無用。一旦戰事結束,國師凱旋歸來,名震天下、權傾朝野,再無人可阻止立憲組閣。到那時,皇權旁落,皇族就真的成了擺設。”皌連景焰看着面前一羣半大的孩子“前線傳回消息,這一戰雖然扭轉局勢,但那羣武將死的死,傷的傷,夏輕塵手中應該沒剩下幾個能用的人了。只怕他要徹底退敵,收復失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王如能此時出兵,親自上陣,手刃強敵。必定能奪取勝利的果實,重振皇族的聲威!”
“皇叔言之有理,我們應當效法先祖,親上戰場。”
“就憑你們。你們幾人的武藝粗淺,圍獵的成績平平。一起去請命,別人一定會說你們年少衝動,橫加阻攔。倒不如你們力挺本王出征,到時再委派自家武將領部屬參戰。你可以坐待分享勝利,而本王有了更多的兵力支持,也可以重振雄威。如何?”
“這……”幾個皇子猶豫了片刻“我們聽皇叔的。”
“好。那我們現在就起草奏章,本王明日一早,就趕在翠娘之前進宮,親自面見主上。”
“一切仰仗皇叔。”
夏輕塵出征以後,翠孃的生活一反往日的平靜,變得忙碌起來。每天天沒亮給睡夢中的夏子安穿上衣服,抱在懷裡送入宮中習武唸書;然後到建桂宮中問候紅若,接下來到建桂宮外圍的迎秋閣中,履行女官的職責,安排後宮諸多嬪妃的任務與娛樂,直到夏子安在宮中吃完晚飯,才帶着他一起回家。哄着兒子睡着之後,再聽侍書、司棋、入畫、抱琴彙報府中的事務,安排明天的日程。每日忙至深夜,但卻感覺充實不已。
這一天清早,她像往常一樣,抱着被雪貂皮裹成胖球的夏子安坐在軟轎裡,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
忽然,前方的宮牆下外傳來爭吵的人聲。咒罵夾帶着哀鳴,驚動了夏子安的睡眠。緩行的轎子停了下來,翠娘安撫地拍拍兒子,擡手撩開轎簾望出去。只見兩名太監,正抓住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扭在地上打,那人抱着頭往雪堆裡躲,口中不住地求饒。
“發生何事?”翠娘不悅地皺起眉頭,隨行的侍衛立即下令停轎,走上前去將那三人帶到一邊。
“翠姑姑,這兩名奴婢說是抓住了清早偷東西的小賊。”
“抓住賊人上報總管,反而私下毆打。你們是哪個宮的人,竟敢一大早擋在這個路上,驚醒了世子。”
“翠姑姑息怒”兩個太監跪了下來“我們是奉先殿的人。今天一早發現這個賤人躲在供桌下,偷吃先祖的供品!所以……所以……”
“嗯?”翠娘狐疑地看了看那個被逮的人。只見他散亂的頭髮遮在臉前,裂開的嘴角凝着乾涸的血。青紫的臉上依稀可辨清秀的眉目。翠娘細看了一眼,不禁脫口而出:
“是你……榮懷?”
“不……不是我……”那人擋住臉就要跑,卻被侍衛一把逮了回來,口中不斷哀求放了他。
“果真是你。怎會這副模樣……”翠娘想了想,讓對那兩格太監說“此人交我處置,你們回去當差吧。”
“是是是……”兩名太監磕了頭,逃也似的躲了開去。翠娘正要進一步安排之時,前方的宮道上,急急忙忙跑過來一個太監。那太監氣喘吁吁衝到轎子前,被侍衛攔住。翠娘定睛一看,是總管四寶的小親信德順,於是示意左右退開,自己下轎出來。
“小德子,怎麼了?”
“呼……呼……翠姑姑,不好了,南王一大早的,就進了東宮門,正往薰風殿去呢,說是要面見主上。”
“什麼?他要幹什麼?”翠娘臉色一變。
“奴婢不知道。四公公正在想法子拖延,派奴婢出來通風報信。聽說,王爺是要請戰出征。”
“什麼?這個時候參戰?”翠娘腦子裡飛速盤算起來“他這是給公子添亂吶……主上呢?主上同意現在見他了?”
“奴婢不知道呀……您看,要不要稟報太后?”
“不……這事兒不用驚動太后。這會兒去恐怕也阻止不了什麼了……”翠娘眼神遊移着落在了榮懷身上,思索片刻,心生一計“小德子,你趕緊把世子抱到太后那去,就說世子來的路上病了,讓她宣太醫,動靜越大越好。其他的事兒,我來解決。你們幾個跟着小德子,別讓世子醒了害怕。”
“是。”隨行的侍衛離開轎子,跟着德順一起護送夏子安離去。
自己思考片刻,把榮懷帶上了轎子,朝東宮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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