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輕塵在噩夢中醒來,難受地動了動乾渴的脣……
“水……來人……咳咳……”
虛弱地喚了兩聲沒人答應,夏輕塵無奈地動了動身子坐起來。一睜眼,面前的景物卻讓自己吃了一驚。
“咳……”
眼前赫然是五年前落日山莊的房間,房中的陳設,一如往昔地擺放着。夏輕塵的身體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沉重地幾乎動彈不得。昏迷之前的幻影在腦中一閃而過,他眩暈地深呼吸着。 正想叫人來伺候,耳邊忽然傳來清越悠長的笛聲。緩沓雍容的音調律,是曾經的雍津貴族愛好的雅樂。
是誰在這偏僻的山莊吹響舊日的旋律,像是有着某種吸磁力般,吸引着夏輕塵前往一探究竟。冰冷的寒意襲來,夏輕塵扯過一旁掛着的斗篷披上,虛弱地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時間已經接近立冬,然而落日山莊的氣溫,卻早已接近北國。葉子落盡的月桂枝頭,爲了美觀,臨時掛上了銀色的織花布料,夜露一凍,就結上了霜。月華一照,如同嚴冬一般,格外夢幻。夏輕塵順着抄手遊廊一路循聲而去,慢慢來到昔日決鬥的花園。只見慘白的月光下,一抹修長清瘦的身影,翩然停在銀色的月桂樹下,輕輕吹響手中的短笛。
夏輕塵未穿鞋的白襪走在遊廊的青石磚上,細不可聞的聲響,彷彿驚動了對方一般。他停下笛聲,緩緩轉過身來。月光下,一張已然應該逝去的面容,分明地出現在夏輕塵面前。
“琨……”夏輕塵倒退兩步,一手把住廊柱,手指的關節,在陰影中用力地繃緊,虛弱地吐出幾個無力的字“是你嗎……”
“你認得我?”依舊是記憶中相似的嗓音,卻沒有了那種長年哮咳的沙啞。移步上前,愈發清晰的臉上,依舊是溫情脈脈桃花眼,而似笑非笑的眼角,卻沒有了歲月的痕跡,細膩而平滑。夏輕塵看着那張靠近的臉,那是皌連琨的臉,只是更年輕,像焰兒,更像他自己。
“你是誰……”夏輕塵竭力扶着廊柱,無奈雙腿卻是頻頻發軟,無力支撐。
“原來,你不認識我……”美麗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一絲黯淡,他垂下長長的睫毛,目光瞥在夏輕塵只穿白襪的腳上“你沒有穿鞋,你不冷嗎?像你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怎麼會光着腳到處走呢?”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雪貂皮的一定不是尋常士族能穿上的。”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會在這兒?”夏輕塵靠在廊柱上。奇無法像往常那樣保持冷靜與鎮定。
“我不知道。有人把我叫來,我就來了這裡。”他看了看夏輕塵發抖的腳“就快下霜了,我去給你找雙鞋吧……”
說着,他轉身跑遠,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夏輕塵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虛脫地滑坐在欄杆上。他覺是見鬼了,一定是見鬼了。否則這一切,怎麼會如此巧合……
匆匆趕來的僕從在遊廊下找到了幾近昏迷的他,衆人戰戰兢兢地將他擡回了房間。他這才從侍衛隊長的口中得知。那日他從馬車上摔了出來後,南行的隊伍就臨時在最近的縣城下榻,爲他找來郎中。而這一行,意外湊巧地停留在了夕縣。惶然不知所措的縣令深怕怠慢了國師,只得打開管轄範圍內最豪華的宅院——落日山莊作爲下榻所在。
“這回的隊伍裡,有人會吹笛子嗎?”
“回大人,侍衛王昆會吹笛子,據說技藝嫺熟。”侍衛隊長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否要屬下叫他來,爲大人吹奏一曲……”
“不用了。”夏輕塵打斷他的話。琨——王昆,真是見了鬼的巧合——自己竟然因爲一時的恍惚,忘了該做的正事“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回大人,還有兩天立冬。”
“什麼?……傳令下去,明天一早上路,不能再耽擱了。”
“可是,屬下聽當地人說,明日或是後日,就會有風霜降下,此時行軍,恐有不測……”
“這是命令。”夏輕塵冷冷地說。
“是。屬下遵命。”
侍衛隊長退下之後,夏輕塵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直覺這落日山莊不宜久留。剛纔的一切,不管是真實還是幻景,都讓此時的他坐立難安。他隱隱有一種恐懼,卻不知在恐懼着什麼,只想趕緊逃離這個不祥之地,飛奔到初夏城,躲進皌連景袤的懷裡……
翌日,陰霾像是入夜的天空下,夏輕塵裹着厚厚的毛皮,慢慢走出落日山莊的大門,登上下山的馬車。這時,他又一次看見了昨晚那張面孔。那個叫做王昆的侍衛,一個人顯眼地站在隊伍的最後面。當夏輕塵看向他的同時,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也正風情流轉地看着他。大膽又直白的眼神,看得夏輕塵胸口一緊。他腳下一空,險些從上車的臺階上跌了下來。
當日的天氣糟糕到了極點。馬車剛走出落日山莊的範圍,就遭遇了強勁的冷風。潮溼的風浸透了神策軍厚厚的鎧甲,在快速變冷的空氣中結上了霜。馬匹也凍得不聽使喚。夏輕塵從車窗裡看出去,只見那個王昆近近地挨着馬車走着,已然僵硬的臉上,嘴脣凍得發紫。再這樣下去,將會有侍衛在半路上病倒,萬一霜結厚了,馬車也會打滑,那樣一來就危險了。
夏輕塵無奈,只得命令隊伍退回落日山莊躲避霜凍。不料這樣一回去,更無奈的狀況發生了。一場異於往年的寒霜帶着冰雪自北方席捲而下,地處南北交界的落日山莊與夕縣,由於地勢高眺,不可逃避地遭遇了這場霜雪。潮溼的水汽凝結成冰,封閉了落日山莊的道路。夏輕塵和上百名精壯武衛,全都被困在了當地,連音信也無法傳出。
掛念着中州的人,又憂心前線戰事的他,只能每日看着陰沉沉的天空乾着急。沒過幾天,他繃緊的神經就到了極限,本已所剩不多的體力在寒冷中急速下降,最終臥病不起。而那天夜裡聽到的笛聲,卻每每在他入眠之時,讓他心有餘悸地疑惑着。
這一夜,原本回蕩在遠處的笛聲忽然靠近了他房間,清晰地在窗外響起。夏輕塵像是要極力探究什麼,掙扎着披衣起來,推開了房門。慘淡的月色下,那名叫王昆的侍衛穿着單薄的衣衫站在雪裡。察覺身後開門的聲音,他停下笛聲轉過頭來,一雙閃閃發光的桃花眼,滿是喜悅地看着夏輕塵。
“別吹了。吹來吹去都是這一首曲子……”
“我只記得這首曲子了。一聽見它,我就覺得很快樂。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王昆有些迷惑地看着手中的笛子。
“那是雍津的王公貴族,過去酒宴上常奏的曲子。”夏輕塵眼神恍惚了片刻“我認識的一個故人,曾經很喜歡演奏這首曲子……”
“是嗎?他吹得比我好?”王昆那充滿探求的雙眼,看得夏輕塵心裡發慌。他倉促地別過臉去,冷冷地說:
“我沒聽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染上了喘證,沒法再吹笛子了。”
“你好像很懷念這首曲子。以後我吹給你聽好嗎”王昆慢慢地走近前來,向他伸出手“只吹給你聽……”
“放肆……”夏輕塵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你以爲你在跟誰說話!咳……”
“你在生氣嗎?”桃花眼彎彎地笑着,慢慢湊上前去,將無路可退的夏輕塵虛環在手臂中“生氣的樣子也非常可愛……”
“啊……”曖昧的話語在耳畔響起,絲綢一般柔軟的嗓音,彷彿是記憶深處的夢魘,縈繞不散“你身上,散發着讓我渴望的味道……”
夏輕塵驚惶中有一絲迷糊,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誰。倉皇中用力一推,卻在他反手捉住自己的瞬間,神智猛地一震。靈魂彷彿被什麼強力,猛然扯出體外又用力彈了回來。夏輕塵頓時如同被抽空了血液域精氣一般,全身一軟,眼前再也看不清楚。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耳畔只回想着對方溫柔似又殘忍的輕笑:
“你看起來很好吃……”
秋日裡最後一場冷雨從北方幕天席地的降下,沖走了大地上最後一寸溫暖。皌連景袤一身戎裝地站在初夏城外,神情沉鬱地看着北方陰霾的天空。雨水透過鎧甲,滲進他的衣料。
三個月之期已過,他等了又等,卻是音訊全無。縱然明白對方有說不出的困難,然而心中仍舊不免感慨。在這場感情中,爲什麼變數每每都是夏輕塵,而等待與忍耐的,總是自己。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九五至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從愛上了夏輕塵,王者就成了守家的怨夫,終日疑神疑鬼、提心吊膽的擔心他不知何時會離自己而去。就算到了今天,夏輕塵也始終沒有給過他定心丸。
“以前是我在家裡牽掛着你,現在,換你也嚐嚐這牽掛人的滋味……”
皌連景袤言罷,回身一蹬,縱身上馬。鬼臉面罩輕輕覆上冷峻的容顏,王者之劍在握,大喝一聲,向着南方奔去。
縱棄龍位而去,此身難改血脈傳承。丟開了權勢,卻丟不開這使命註定的萬里山河。順應天意,皌連一脈是這片大地的守護神。這是他種下因,也是他該承的果。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對不起,輕塵。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捨棄世代供養皇朝的子民。”
而此時的西南邊境。赫炎蒼弘站在落魂口外,蔑視蒼穹地看着北方陰霾的天空,下令吹響了進攻的鹿角。
“自今日開始,落魂口將納入西苗地界的版圖。降者生爲奴!赫炎蒼弘不會再給你負我的機會!”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