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破浪

未至中午,連江城的樓船便已到達伏龍島。燕榕舉目望去,但見那船隻十分巨大,縱使遇到強風巨浪,甲板上的人依舊如履平地。他足足看了一盞茶的功夫,簡直氣得想把皇兄揪出來痛打一頓。

混帳皇兄先是裝模作樣跟着他來剿匪,而後佔了他的旗艦自住,指揮他的軍士,使喚他的婢女,更是搶在他之前招安了文錦,他簡直要被慶元王佔盡了便宜。

燕桓初戰白水城便鎩羽而歸,燕榕一直以爲皇兄不擅長水戰。誰知這樓船的機動能力、火器配備竟是與他不相上下。

而皇兄調動樓船的目的只有一個,竟是爲了讓他的小愛寵不再暈船!

燕榕深深地感覺到,他被裡裡外外,徹徹底底利用了!

船一靠岸,便由慶元王府的周闖及白薇領着士卒救治受傷者。慶元王殿下心情不錯,牽着小愛寵的小手,又瞧了瞧身側臉色極差的弟弟,不由道:“恨我?”

燕榕“哼”了一聲,“明知故問!”

“那日-我讓你滅火救人,你可知用意何在?”燕桓並不理會他的怨氣。

“不過是爲了佔領我的船!”燕榕負氣道。

“膚淺。”燕桓瞪了他一眼,“你所救之人,皆是參加伏龍島主婚禮的賓客。他們之中的雖有寇匪,卻也不乏周遭諸國的能人異士。我讓你出手,便是要你施了恩惠於諸人。你碧海之城日後的營生髮展,難道只是憑藉一次次的窮兵黷武?還是倚靠大面積的濱海鹽鹼地,每年顆粒無收?”

燕榕不由怔忪,醍醐灌頂一般睜大了眼,“皇兄的意思是……”

秦悅微微側目,這恐怕是她認識燕桓以來,他說話最多的一次。他的情緒本就不易外露,大多數時候全憑秦悅揣摩猜測。他對弟弟燕榕看似處處欺辱、擠兌,實則極爲關心,燕桓真是外冷內熱的一個怪人!

秦悅見他忽然在燕榕額頭拍了一記,“糞土之牆不可圬!”

她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燕榕面上愈發難看,“連小嫂子也取笑我。”

“殿下不要這樣稱呼我……”秦悅連忙推脫,這一口一個嫂子,實在是令她羞憤難當。

燕桓忽然鬆開她的手,轉而扶在她的腰間,將她往懷裡帶了帶,“無妨。”

秦悅尚未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便聽他問道:“北齊之境產鹽嗎?”

秦悅猶記得曾經坐在父皇懷中批閱奏章的情形,因爲北齊境內河流、湖泊極少,雖有臨海的幾座小城,只能產出少量不宜食用的海鹽。

父皇曾經爲此頗爲苦惱,他說過,“一旦戰事驟起,鹽的流通必定成爲我朝掣肘之痛。”

彼時秦悅還小,不太明白父皇的苦惱,此時燕桓一問,倒是令她回憶起了這一段往事。

“民衆所食之鹽,無外乎西北樑國的池鹽,南楚的井鹽,如殿下所知,北齊境內……總之是沒有。”

燕桓見她賭氣似的咬了咬下脣,彷彿讓她承認自己國家物資短缺,是一件極爲可恥的事情。

“北齊雖與南楚連年交戰,對樑國卻是拉攏親近的姿態,皆因不能斷了食鹽的貿易渠道。”燕桓低頭笑了笑,“我說的對不對?”

秦悅點點頭,“嗯。”

“你父親當年,就沒有提出過一些別的建議?”他又問。

“他……”他口中的父親,指的是北齊先丞相管佟,早在三年前,管相便提出了一系列革新措施,除了對農業制度改革,在朝政之內,甚至欲效仿別國的科舉之制,更要學習樑國允許女子入朝爲官。

“父親說過,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秦悅猶記得管相那封奏章,於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朝臣脣槍舌劍了整整三月餘。

“他諫言說,不應死守傳統的重農抑商,而是要在農本基礎上,發展民間經商。”

這般違逆祖宗之法的言論,其結果可想而知。以太平王遲榮爲首的貴族聯名上書,揚言要彈劾管相,誅其九族。而父皇力排衆議,雖是保下了管相,可是管相那些改革之舉,卻一件也沒有落實。

她曾經恨過,哭過,手足無措過,父皇母后心懷天下,他們究竟犯下何等錯誤,落得個太平王起兵造反,雙雙命喪贏都的下場。

可是這一路逃難至今,她終於明白了,父皇母后心中那樣的安平樂土,終究難以實現。妄圖推翻舊制,建立更好的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可能是幾代人爲之努力的方向。

可是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燕桓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會,轉而望向燕榕。

燕榕的眸子轉了轉,忽然笑了,“碧海城臨海而立,井鹽耕種卻是無望,不過海上貿易倒是可以一試。”

“小皇嫂真是博聞強識!”燕榕琢磨了半晌,他怎麼就沒想到,譬如被他救下的那個半死不活的色胚,不就是東臨國的裴小侯爺麼,那迷一樣的東臨國香料每每遭京中貴胄哄搶。何不借此機會,與那草包小侯爺結識一番?

燕榕狹長的眸子噙了笑,但見這小嫂子年紀雖小,卻是出落得十分美貌,她周身無一綴飾,右臂還受了傷,可是她站在這裡,依舊豔光四射。皇兄雖然對她有幾分拿捏,實則左右不了她半分。他的心思動了動,“小皇嫂不如與我同回碧海城,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享用不盡。而我素來憐香惜玉,也不會如皇兄一般,貿然傷了嬌軟女子……”

燕榕突然一個閃身,臀上被人踹了一記。皇兄的聲音冷颼颼地響起,“滾!”

燕桓的眸子沉了沉,見燕榕頭也不回地逃了。不學無術的蠢貨,也敢在此撩撥他的阿吾!不長進的混帳東西!

“你父親……”

扶着纖腰的手忽然收緊,燕桓將她攬至少身前,卻見秦悅垂着眸子,眼角的淚花閃了閃。

話到嘴邊只得嚥了下去,他轉而道:“思及往事,傷心了?”

秦悅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痛得眼淚直流。此時她頭頂管林之名,若是燕桓問她些政要之事,勉強可以應對。若是有朝一日問起她北齊軍務,她該如何回答?

且不說她真的不懂,便是她有統率三軍之才,也萬不能將本國軍政透露半分於敵國。

她沒有辦法,唯有倚仗他對她的幾分縱容,裝作傷心欲絕的樣子,堵住他後面的話。

“父母和姐姐都已不在,我只是有些想念他們。”她偷偷看了燕桓一眼,卻見他嘆了一口氣,溫熱的拇指擦拭着她的淚珠,聲音柔和道:“過去那些傷心往事,本王不會再問,不準哭了。”

秦悅未曾料到,她竟能得到他的許諾:今後不再追問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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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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