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破了我?”秦悅擡頭,神色清明。
“上官叔叔乃是先帝一手栽培,即便是他知曉你的身份,也會庇佑你。”公何宇的眸子有些黯淡,“可我卻總覺方纔之事蹊蹺。”
秦悅便又垂下了眸子,泄氣道:“是不是我連累了你?”
“哪裡的話。”公何宇道:“我擔心的是上官妤。”
“三年前你堂兄選妃之時,她曾入過贏都。”公何宇淡淡道:“她才藝俱佳,令先帝讚口不絕,可是待她報上姓名之後,先帝卻龍顏大怒。”
秦悅面上茫然,“發生了什麼事?”
“她名喚上官悅。”公何宇道:“衝撞了你的名諱。”
“因而你父皇賜了一個‘妤’字給她。”他低頭看她,卻見她一臉愧疚。
“我當真不知竟有此事。”秦悅緊緊抿着脣,“若不是因爲我,她恐怕已經是北齊太子妃。”
“你不必自責。”公何宇寬慰道:“她未能晉太子妃位,卻是另有緣由。”
“究竟是何原因?”秦悅愈發好奇。
“她自幼學習奪人心魄之術。”公何宇壓低了聲音,“先帝主張女子讀書,最爲忌諱邪祟巫蠱之說。”
“難怪。”秦悅不由心上一顫,“方纔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分明是笑盈盈地看我。”
秦悅只覺心有餘悸,“可一瞬之間,茶水便潑了我一身……我甚至未能看清那茶盞是如何落在我的衣衫上。”
他將她臂上的水痕擦拭乾淨,緩緩卷下她的袖袍道:“若是如此……白水城不宜久留,我們今晚便動身。”
“我們要去哪裡?”從贏都到禹城,從禹城到白水城,她一路奔波,從未停歇。
公何宇緩緩俯下身,輕輕在她耳邊籌劃了一番。
天色微黑,上官妤身着淺碧色羅裙,悠悠在房門外轉了一圈,手指微微彎曲,扣在木門之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少將軍,父親請你去前廳一敘。”屋內未有人回答,她連忙整了整鬢髮,又將淺淺的衣紋撫平。
“少將軍?”上官妤好奇地輕輕推開房門,只見房內空空如也,不見一人。
嬌美如春花的容顏瞬時凝結成冰,凌冽的女聲帶着肅殺之氣,“顏佑,快去通知父親!”
“是。”黑暗中的人影一閃而過,瞬時無影無蹤。
齊之畔奮力策馬,便聽身後的喊聲越來越近。
“上官城主有令,請少將軍速回!”
秦悅心驚,“哥哥果真料事如神!”
公何宇撩開簾帳一角,但見馬車之後,數十輕騎帶了兵刃在身。他不由冷笑,“若不是早有圖謀,怎會這樣快便追來。”
他的掌心落在秦悅的手背上,“等我。”
秦悅點頭,便見他取了弓箭,出了車廂一躍而上,卻是蹲在了車蓋之上。
公何宇穩住身形,看清尾隨在後的追兵情形,長臂輕舒,搭弓引箭。
“嗖”地一聲,羽箭自他手中疾馳而去,穩穩刺入爲首那匹馬的前腿之上。
馬失前蹄,長嘶一聲轟然倒地。馬兒受驚,身後尾隨的數名輕騎於街道上施展不開拳腳,紛紛亂作一團,向街巷中狂奔而去。
馬車一路疾馳而出,卻未受阻攔。
及至出城,公何宇仍蹲在車蓋之上,見城門上緩緩走出一個女子,她身着淺碧色的羅裙,對着他露出朝日一般的溫和笑容。
他靜靜地對上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竟是不能動彈。
糟糕!
只這一瞬,萬箭齊發。
公何宇萬分懊惱自己的大意,自車蓋上“骨碌碌”滾落下來。
秦悅被橫飛而來的連矢驚得冷汗涔涔,連忙將他拖回車廂,“哥哥當心!”
“嗖嗖嗖嗖!”
只聽耳邊風聲呼呼,便又是數十羽箭自城樓上齊發。
“咚咚咚咚!”
那羽箭似是從四面八方而來,不偏不倚,直穿入車廂之內。
秦悅霎時驚得趴下,生生將公何宇壓在身下。
公何宇卻是呼吸一滯,見她圓圓的臉蛋湊近自己,進而躲在他的頸窩,怯懦道:“哥哥,你還好麼?”
他憋紅了一張臉,半是羞惱半是痛楚,“小悅……好重!”
秦悅聞言大窘,連滾帶爬地從公何宇身上起來,舉目四望,卻看到厚厚的車壁內,有尖銳的箭鏃嵌入其間,銀芒森森。
馬車越行越遠,身後之人卻像是不甘心一般,數次流矢直攻。
公何宇忽然掀開簾帳道:“齊之畔,你怎麼樣?”
齊之畔的脊椎挺得極爲僵直,“少將軍,屬下無……事。”
公何宇擡眼望去,只見他的右臂和腰眼之上,直刺入兩支箭矢。身上的衣衫已經印上了隱隱血污。
他連忙道:“我來駕車,你去裡面歇息。”
“少將軍當心!”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箭羽襲來,隨之而來地還有一聲震天巨響。一連串的雷火彈在周遭爆炸,漫天的迷霧和火藥嗆得人睜不開眼。
爆炸之聲如驚雷響過,秦悅便是一個趔趄,險些摔下馬車。她的十牢牢扣住車窗,卻被入手之處燙得灼痛不已。
馬車本就是木質,加之簾幕易燃,瞬間便起了火。馬兒受驚,更是不分東南西北狂奔起來。
公何宇將秦悅的手放在腰肢,一張臉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他又將匕首往懷裡緊了緊,眯着眸子極力辨認馬兒奔跑的方向。
前面有水流汩汩,似是長河奔流不分日夜。及至馬兒一聲嘶鳴,秦悅只聽他大呼一聲“跳”,便被他拉着自高處躍下。
“我不會鳧水!”秦悅驚恐地抱住公何宇的腰,絕望地閉上雙眼。
落水前的一瞬間,她彷彿聽到他說,“我會護你平安。”
身如飄絮般輕盈隨風,身如浮塵般縹緲無依。
從贏都到禹城,從禹城到白水城。她一路奔逃,一路狼狽,天地之大,她到底要逃到何處去?
震天的怒號在她耳畔翻滾,獵獵赤血噴灑了她一身、一臉。她好似一隻螻蟻,將要葬身龐然大物之口。
秦悅忽然睜眼,便有腥熱的血滴落在她臉上。在她的身子上方,公何宇正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欲將匕首刺入一隻龐然大物的咽喉。
那物身形如人般高大,張開血盆大口怒吼的瞬間,森森利齒甚至還夾雜着新鮮的血肉,像是剛剛食了人一般。
通體雪白,覆以斑紋,秦悅只在雜耍馴獸籠裡見過此物。
凶神白虎!
他們穿過箭羽橫飛的白水城,落入滾滾白水河,一路坎坷,好不容易看到生機,卻又遇到了這麼一隻吊睛白額大蟲!
上蒼何其不公!
秦悅躺在地下,一動也不敢動。從她的角度看去,似是這猛虎要撲倒她身上,卻被公何宇的肉身所抵擋。
他護着她的身子,一張俊秀的臉漲得通紅,嘴脣緊緊抿成一線。他的雙臂不由自主地發力,便是要揮動匕首刺入那白虎的咽喉。
白虎忽然長嘯一聲,前爪猛地一擡,帶着呼呼風聲,落在公何宇的肩膀上。
秦悅只聽他悶哼一聲,便是斜着身子飛了出去。
她連忙自地上爬起,見他捂着左肩,那裡的衣衫早已被猛虎抓碎,瞬間滲出血跡。
白虎不慌不忙地緩步上前,銅鈴般大小的眼睛卻是落在了秦悅身上。見她急速地奔向受傷的公何宇,白虎竟是縱身一躍,穩穩落在她身前。
“你……你”秦悅驚得渾身顫抖,卻又不敢妄動。
公何宇的一雙眸子死死盯着那白虎,他微微挪動身體,試圖抓取不遠處的匕首。
白虎並未留意到一旁的公何宇,反而在秦悅身側緩緩坐下,毛茸茸的頭竟是向她的腰間蹭來。
秦悅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任由它在她的腰間輕嗅。它的鬍子長且硬,縱是隔着衣裳也扎得她生疼。
它嗅着嗅着,忽然從秦悅腰間叼出一物,轉而擲在地上,兩隻前爪撲向那物把玩起來。
秦悅細細瞧來,正是慶平王燕栩當日贈她的一枚玉珏,這……
她匪夷所思地看了公何宇一眼,卻見他也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白虎玩耍了一會,偷偷擡眼望着秦悅,見她仍是呆若木雞的模樣,不由低着毛茸茸的腦袋,用尖銳的牙齒輕輕叼起玉珏,便又幽幽回首望向了秦悅。
它的眸子裡,居然有難以名狀的喜悅?
秦悅早已嚇得兩腿發軟,任由白虎慢慢蹲在她身前,形容乖巧,狀似撒嬌。
她大着膽子伸出手,輕輕握住玉珏。白虎忽然鬆口,長長的尾巴輕輕搖擺,倒像是等待獎勵的小犬。
秦悅一愣,卻是伸出左手,摸了摸白虎的頭。白虎通透,竟是動了動毛茸茸的耳朵,然後將自己碩大的腦袋在秦悅手中蹭來蹭去。
公何宇緊緊握着匕首,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溼。他見那白虎似乎並無傷人之意,這才放鬆了防備,卻是因方纔那一掌,痛得幾近痙攣。
秦悅連忙扶住了公何宇,擔憂道:“哥哥怎麼樣?”
“有些……痛。”公何宇的聲音似在顫抖,便見白虎趴在他近前,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雖說這猛虎看似乖巧,可若是讓它嗅到了血腥之氣,恐怕會瞬間激發其獸性。秦悅連忙擋在公何宇身前,斥責道:“你打傷了哥哥,我們今夜只有餓死在此處了。”
白虎趴在地上,默默地把頭埋進了前爪,它的耳朵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地上,微微晃了晃,嗚咽了幾聲,好似低聲抱怨。
秦悅更覺驚異,只見那白虎嗚咽了半天,緩緩轉過身,卻是向遠處狂奔而去,消失了在了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