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着船舷後方那個面色冷清的黑衣女子,神色自若,問道:“想必閣下便是掌管巫山的神靈望霞仙子了?”
“受東嶽帝君敕封,掌管巫山,稱我做巫山山神也是無錯,至於望霞仙子這名號,不過是因爲妾身所居之地爲巫山望霞峰的緣故罷了,倒不敢以此自居。”望霞仙子素手輕扶船舷,衣袂飄飄,身形在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看着動人至極,再加上語氣之中幾分謙遜、恭敬,雖然臉上神情淡漠,給人一種冷若冰山的感覺,卻讓人提不起一絲厭惡的情緒,而後她也是繼續裝作不知,明知故問道:“還未知道友如何稱呼,又爲何如此大動干戈?”
張潛也無意拆穿她,這種事情當面言明難免會讓彼此間關係尷尬起來。
“在下荊州昭陽城附近的散修,道號太上,應正一道壇邀請,往蜀州擒捉鬼王。”張潛簡明的說明了身份與來意,結合孤直公所提一些線索,身份編排的滴水不漏,望霞仙子沒有一絲懷疑,看在眼裡,心中稍定,而後道:“卻不料途經此地時,與小潙山中兩尊魔頭遭遇,起了些衝突,雖然如今兩尊魔頭都已讓我斬殺,可當時鬥法太過激烈,不慎將身下一片山脈盡數毀去,也連累了此地兩位神靈,慘遭魔頭毒手,此戰可以說是兇險萬分,殊爲不易。”
“小潙山魔宗?”望霞仙子聽聞此言,神色也是微微變化,而後正色道:“兩日之前,我接正一道壇天師道諭,領兵佈防龍門峽,阻截酆都鬼王與地府出逃的牛頭鬼王會合,當時也是感應到了有魔道妖人在此活動,卻不方便脫身,其實也未重視,本以爲是三兩小妖,掀不起什麼風浪,卻未料到竟是小潙山魔宗的人,是我疏忽了,所幸道友出手相助,除去了魔頭,否則放任這些個兇人在巫山之中肆虐,還不知掀起什麼禍患,到時候免不了失職之過,在下再此謝過了。”
“你不必謝我,這兩魔頭一心想要殺我,我出於自保而已,而且非仙子麾下神靈襄助,我也不會輕易將其斬殺,只可惜連累了萬竹嶺山神與清水河河神。”張潛滿不在乎的說道,而後側身指了指身後垂首而立的甲山,話鋒微轉:“在我身旁這位是黃石嶺山神甲山,巫山之中各路神靈近千人,想必望霞仙子也不認得他,之前我與魔頭鬥法之時,兇險萬分,甲山奮不顧身,出手相助,險些將自己性命也打進去,不敢說有功,但絕對無過,可這黿鼉不分青紅皁白便要罰他。”
甲山在一旁雖不敢說話,但已是感激涕零。
“甲山,道長所言可是屬實?”望霞仙子目光流轉,落在張潛身後那個卑微的身影上。
“道長言過其實了,似那種級別的鬥法,我根本插不上手,哪裡幫得上忙,被那魔頭擒住以性命威逼,反倒給道長添了許多麻煩。”甲山被這目光盯着,如被皇帝審視着的臣子,哪裡敢撒半句慌,不過這般一五一十的回答,卻正好與張潛先前那番半真半假的說辭相契合,聽起來毫無破綻。
張潛每說一句話前,必然會仔細琢磨。
似甲山這種膽小如鼠的性子,自己替他說的完美無瑕,無需別人懷疑,他自己便會亂了陣腳,露出破綻。
“既是如此,你是無過錯的,我也看了鬥法留下的痕跡,的確不是你能左右。”望霞仙子點了點頭,目光不經意間落回張潛身上。
被她這般打量着,神情也無一絲變化,道:“既然望霞仙子也這般認爲,那便是這黿鼉做得不對,我將他打回原型,略施懲戒也是說得過去了。”
“黿鼉爲我手下妖將,雖是妖身,可歸我治下之後,未曾作惡,不知道友可否放過他一次,之前若有無禮之處,在下在此賠罪了。”望霞仙子處處退讓,張潛自然也不會咄咄逼人,彈指一揮,捆縛於黿鼉身上的堅韌藤蔓頓時鬆開,未等他掙脫束縛,找張潛理論算賬,望霞仙子輕輕一擡手,袖間蕩起一縷清風,便將那體態猙獰恐怖的巨鱷捲了起來,在空中逐漸縮小,化作寸長,猶如一直壁虎似的,收進了袖中,而後相邀道:“多謝道友,可否請到船上一敘。”
只見她秀眉微皺,此舉明顯別有用意,絕非單純客套。
甲山聞言,微微悚然,他心裡可是清楚張潛乃是魔道中人,眼前面不改色全是裝出來的,能騙過這望霞仙子已是極爲不易。
這要上了樓船,還不是羊入虎口,真若出現破綻,絕無一絲活命可能。
“恭敬不如從命。”然而張潛卻是不作遲疑,拂袖一揮,將他捲起,腳下如踩天梯,步履從容,轉瞬之間便上了樓船。
甲山如在雲端,在甲板上搖搖晃晃,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冷靜下來,卻不敢四處張望,低着頭,緊隨張潛身後,忽然見眼前出現一抹黑色的裙襬,恍然大驚,這纔回過神來,叩首便拜:“小神甲山,見過望霞仙子。”話未出口,望霞仙子已是淡淡一笑,拂袖將他托起,也是通情達理,說道:“不必如此多禮,我與太上道長有事相商,你若覺得侷促,便在四處隨便走走,我讓丫鬟給你領路,有何需求便與他們講。”而後,喚過一名身着宮裝的少女,與她吩咐道:“帶甲山四處逛逛,不要怠慢,另外取龍檀香十柱交給他。”言罷,與甲山講道:“不必推辭,這是本神賞你的,危難當前,未墮我巫山地祗尊嚴,理當獎賞。”
“多些神尊。”甲山連連作揖道謝,卻始終未敢擡起頭來,而後隨着那宮裝婢女離開了。
船頭閒雜人盡去,兩人獨處。
“承蒙道長仗義出手,剷除魔頭,使我巫山生靈免去一場劫難,小神在此謝過了。”望霞仙子屈身行禮。
張潛搖了搖頭,道:“此事不過舉手之勞,望霞仙子不必放在心上,一味言謝圖顯矯情,說實話,這兩魔頭非喪心病狂之人,也只是與我偶然遭遇才起了一些衝突,我若不去管她,也未必會對巫山造成什麼危害,甚至連這回事也沒有。”而後眼瞼一擡,瞳孔微縮,盯着望霞仙子,話鋒偏轉,開門見山的說道:“我也曉得仙子不是這等虛僞假意之人,請我上船,恐怕不是爲了說這些無用之辭以表達謝意,應該另有其事吧?但說無妨,我正有一些事情需求仙子。”
被這般直接乾脆的挑破心意,望霞仙子略顯愕然,卻也沒有反駁,輕輕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明言了。”望霞仙子說道:“我觀道友之前施展道術,頗覺熟悉,若是猜的不錯,道友所練道術應該源自於《虛無自然本起經》中吧?”
這回輪到張潛感到意外了,未想到這望霞仙子竟是識得這門道術,聽其口氣,似乎還知曉其來歷。
這門道術來歷乾淨,然而如實道來也無法解釋自己體內蒼木生靈氣爲何在短短几日間積累的如此龐大,心頭微微一忖,便想好了說辭,點頭道:“不錯。”
“不知此經是從何處得來?”望霞仙子追問道,素手輕輕絞纏着衣襟,似有幾分急切。
“幼年之時,入山採藥,在山中一具腐爛的屍骸邊拾得。”張潛信口胡謅,臉上神色卻是坦然自若,這種藉口雖然狗血,但真要查,還真無法尋出破綻。
“那屍骸如何模樣?”望霞仙子聞言更添愁緒。
張潛道:“我當年不過一孩童,距今快有百年時間了,我怎會記得,而且那屍骸腐爛不堪,你叫我如何描述?”
望霞仙子聞言一滯,最終似有苦楚,吐不出咽不下,隨即一笑,似是無奈:“是我急切了,道長莫怪,只是此經對我而言,意義重大,道長若能歸還,必重重答謝。”隨即覺得自己這般要求,對於一個相識不過幾刻鐘的陌生人而言,難免顯得莫名其妙甚至是過分無禮,解釋道:“若是不錯,道長所說那具屍骸便是我道侶七葉道人,我與七葉原本乃是青城大洞天弟子,可惜千年之前,天下局勢大變,人、妖、仙三道相伐,我青城山毀於大劫之中,弟子流落世間各處,當年我雖然修成金丹,但在那次大劫之中,卻連自保之力也沒有,受妖族強者‘蜚’的追殺,瘟疫之氣侵入體內,爐鼎腐壞,危在旦夕,七葉爲救我,隻身離去引走強敵,我與他至此分離,再未相見,如今看來,他是死於蜚的手中了,而他所修道術便是我青城九大至高法門中的《虛無自然本起經》,所以這般要求希望你能理解。”
張潛微微愕然,未想到這望霞仙子竟然與這《虛無自然本起經》竟然有這等淵源。
既然如此,他便沒道理強佔,他並非那般不近人情之人。而且這般算來,自己也算得了那七葉道人的恩惠。退一萬步講,能與之結下善緣也是值得。
只是那《虛無自然本起經》一直揣在孤直公身上,那捲經書不過普通紙張所書,早被那光祿道人已九宮變幻戮妖術切成碎片了,如何能給。
望霞仙子見他遲疑,誤解了他的心思,眉頭微鎖,道:“若是道長不肯,我願以其他道術予以交換。”
“哦?”張潛本非此意,然而聽聞此言,卻也沒有辯解,問道:“什麼道術?”
“《天一神水經》,也是我青城山大洞天九大至高道術之一。”望霞仙子冷聲道。
“我並非混淆黑白、不講道理之人,只是這《虛無自然本起經》乃是尋常紙張所書,我未好好保管,早已損毀,不過經中內容我已經了熟於心,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若仙子是爲求道侶遺物,那我無能爲力,若只求道術,我便默寫出來。”張潛說道。
望霞仙子聞言略顯失落,思忖片刻,又道:“這虛無自然本起經是我青城大洞天九大至高法門,我如今雖是鬼仙,但對師門還有幾分感情,也是希望尋回。”
“這便好說。”張潛點了點頭,與那婢女索要了紙筆,思忖片刻,落筆千言,便將那《虛無自然本起經》默寫了出來,並未擅自篡改,他非奸佞小人,既然答應對方,不管對方索要此經實際上出於何等目的,都與自己無關,甚至將經中意境也融入了筆法之中,形成一個個幻境,不過有些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也只能盡力而爲,而後與其講清:“我如今境界有限,許多精妙之處,尚未領悟,也無法以言語轉述,不過經中原文,都在此處。”
望霞仙子接過經文,稍作揣摩,心中有數。
她曾經與七葉道人既是道侶,對這《虛無自然本起經》自然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瞭解。
也知張潛坦誠,對其多了幾分好感,決意履行先前承諾,拂袖一揮,一滴瑩潤如玉的水珠出現於指尖之上,澄澈至極,將漫天雲霧都倒影其中,清晰無比,纖毫可見,好像這一滴水中便蘊藏着一個無窮的水世界,“你是坦蕩之人,我也言出必行,這是一滴天一神水,花費我七年時間,才從長江水域之中凝練出來,其中有我留下的一道神識,記載着《天一神水經》的全部內容,可與《虛無自然本起經》兼修,並不衝突,都乃凝聚五行元氣之法,可做將來衍化元神之用。”
“那我便收下了。”如今這門道術對他而言,用處極大,自不會推辭,卻是記下了這份人情,也未多說,從眼神之中表達了出來。
望霞仙子自然知曉他的心意,道:“你不必記掛心上,你拾得《虛無自然本起經》乃是你自己的機緣,也相當於替七葉傳下了衣鉢,我該謝你纔對。”
他這般客氣,自然是想與張潛結下一份善緣。
此人修煉不到百年時間,而且無人指點,僅憑一卷《虛無自然本起經》自悟得道,更無門派依靠,便取得如此成就,甚至如今連自己也無法摸清他的根底。
自己如今雖爲巫山之神,受東嶽帝君庇護,但自兩年之前,天庭使者降臨人間,入主羅浮山三清宮之後,人間地祗一脈就隱隱受到了排斥,地位大不如前,以往的歲月中,人間道門、地祗、陰司,共同掌管人間運轉,各司其職,都是天庭的基石,地位平等,並無高低貴賤之分,然而如今這個格局卻隱隱發生了變化,人間道門漸漸居於地祗一脈頭上,似這次正一道壇的道諭,便是直接下發至各路神靈手中,未經東嶽帝君之手,這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而且各方勢力配合行動中,道宗門人行事也逾漸張狂,對各路神靈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此去龍門峽佈防,連她也受了幾個正道弟子的輕薄。
可顧忌大局,未能發作,心頭暗含着怒意,所以之前言辭舉動才處處透着冷意、鋒芒,從試探張潛深淺,直到他上船。
若非張潛一直謙遜、坦率,恐怕兩人相處也不會這般融洽。
同樣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她不得不爲將來做些考慮,若任由這般下去,等道門完全凌駕於地祗之上,他這巫山恐怕也要拱手送人了,他乃尸解修成的鬼仙,雖然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但在一些食古不化的道門巨擘的觀念中,鬼仙依舊屬於旁門左道之流,抗逆命數,有違天道,之前便因這事,受了不少詬病,說她身爲鬼物,乃是不潔之身,不適合任一方地祗,應當打入陰司,重入輪迴,若非東嶽帝君強勢,以一己之力將她保住,恐怕如今已是顛沛流離,不復本來面目。
而今東嶽帝君受天庭使者排擠,那些本已消失的聲音又漸漸重現,不難想象,有朝一日,東嶽帝君完全被架空之後,她處境又會如何艱難。
自青城大洞天毀於劫數之後,世間已是舉目無親。
也就唯有依靠自己,亦或尋求盟友。
而這太上道人無疑是個極爲值得拉攏的對象,首先他是散修,也就與世間道門沒有太多瓜葛。
其次這人膽魄不俗,不是怕事之人,將來自己若有求於他,也能指望的上。除此之外,這人性情謙和,行事坦蕩,也值得打交道。
當然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繼承了七葉的道統衣鉢未,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未免不是一種緣分。
正因爲如此,他纔會將《天一神水經》給他,甚至搭上了一滴花費七年時間才凝聚出來的天一神水,這份人情不可謂不重,張潛微微愕然,也是頗感意外,他甚至都沒想過這望霞仙子會將那所謂的《天一神水經》一五一十的交給他,更別說附贈一滴天一神水,然而此時看她眼神,雖包含着一些捉摸不透的東西,但也不失真誠,一時間倒有些疑惑了,從心底來講,他還是挺願意相信此人,因爲他相信自己的感覺與判斷,可人心如虎,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便真的能夠看清。
心中暗含戒備,將她指尖一滴水珠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