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諸國會盟這樣的大事，連天神都知道了，所以這一天才會顯得特別晴朗。
趙辰站在祭壇下，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自己的睡意。但早在一個對時之前，上眼皮就開始和下眼皮打架。隨後是四肢，自然而然的放鬆，進入休眠狀態。趙辰逐漸忘記了自己是睜開眼睛，還是閉着眼睛。但潛意識告訴他，他現在是睜着眼睛的，然後趙辰選擇了相信這一點。
因爲趙辰清楚的看到魏申一步步走上祭壇，用刀捅進牛羊的喉嚨。鮮血無比清晰的濺灑出來，一地鮮紅。魏申跪在祭鼎前，大聲頌唱先人寫給諸神的歌謠。跌宕的旋律在天地間遊走，但傳入趙辰耳中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嘶啞的幹吼。鮮血開始在地面蔓延，爬上臺下的每一個人的身體，臉。
最後，逐漸向着魏申侵襲，從他的腳後跟，衣角，如浸潤一般向上攀爬。
“信安君！”一個聲音小聲喊。
“啊，對不起，大王，我不是故意睡着的。”趙辰迷迷糊糊，摸了兩把臉，睜開眼睛。趙王何正驚訝的盯着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但趙辰隨即意識到，剛纔叫自己的不是趙何。
趙國的左側是魏國，右側是韓國。至於齊燕秦，依次列在旁邊。
趙辰偏頭看向左側，公叔錯正訕笑。趙辰的視線越過公叔錯，魏東河臉龐如一座山凝然不動。“您叫我？”趙辰挑眉，“這可真不是一個好時候啊，公叔先生。”
趙王何已回過頭去，專心致志的看着祭壇上的祭天儀式。
“信安君不信神？”公叔錯問。
趙辰聳聳肩。“不，我相信神。我不相信的，只是魏申那傢伙能夠呼喚神而已。我非常抱歉睡着了，公叔先生。不過，這不能盡怪我。”
“啊，當然。”
公叔錯眨了眨眼睛。這個老人也並不是那麼不解風情，秦國，齊國，甚至魏國，都有很多人找來鄉間城中的女人，供自己在漫漫長夜中享樂。這次與會的，沒有一個身份低微的人，他們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獲得大量女人青睞。而之後，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錢帛就可以將其打發。
“哦，不。”趙辰也神秘的笑了笑。“我只是睡不醒而已。我已經有妻子了，大人。如果您瞭解過我的話，就應該知道，我夫人是趙王的妹妹。”
“是的，”公叔錯點頭，“所以平日裡管得太嚴，偶爾偷腥也可以理解。”
趙辰拍了拍自己臉頰，睡不着了。
這時，魏申已經將獻祭進行到了最後的階段。將牛羊的心肝從身體裡剖出來，扔進火坑裡。一陣腥臭的煙霧飄起，對於臺下的衆人來說，煙霧只是濃烈一點。但魏申卻不得不面對一陣濃烈的惡臭。‘這是榮譽’魏申暗付，“亦是代價。”
隨後，各國君主上前，將血滴在酒中。
以前會盟都是君主自己的鮮血，現在因爲諸侯都已稱王，乃萬金之體，不可輕易損傷。所以，除了性格剛烈的秦王碭，其餘幾個君王都是由自己親近的隨從代爲滴血。趙國方面，滴血的人是李悅。
趙辰覺得墨非滴血都比李悅好。真希望喝酒的人，不會從中喝出一股惡臭。李悅的血都是腐敗的，這樣的鮮血裡沒有力量，只有軟弱和無能。
趙辰有些懷疑，這樣的誓約，是否真的有效。
隨後，君主帶着自己最親近的兩三隨從，走進準備好的中軍大帳之中。魏王塋走在最前列，因爲魏國是會盟號召國，這一點就算是更強的秦國和齊國也沒有異議。
秦齊緊隨其後。分東西相對而坐。
趙王何隨後坐下。趙辰，衛墨非，還有李悅站在趙王身後。
“不，我不要坐在這兒！”
突然，一陣騷亂響起。營帳門邊，燕王噲拉着自己的衣袂，如一隻鬥雞般傲立，瞪着小眼睛，怨恨埋怨的目光瞪着營帳內的其餘諸人。
趙辰很快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兒。
因爲與會的是六個國家，魏國居首座，於是剩下五個國家便會多出一個，孤零零的掛在邊上。韓國因爲離營帳近，所以先趕了進來。燕王噲自持雍容貴重，自然不能在行走的速度上與韓王武相爭。現在韓王武佔據了前位，燕王自然不肯坐在末尾了。
“父親。”燕王噲身後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勸告。
“不行！”
燕王噲昂着脖子，聲音卻一點不小，“想我燕國傳承自周天子，血脈純正，地位尊貴。怎麼可以坐在這末尾之處，實在是有失先王儀德，有失儀德啊！”
聽着燕王噲大言不慚的自我標榜，營帳內的人都是好修養纔沒有笑出聲。但總有幾個人臉上的笑意已然掩蓋不住，其中便有造成現在這種情況的韓王武。
韓王武自認爲是一方主人，就算沒有首座，沒有次座的待遇，也決然不肯坐到末尾去。不然要是讓臣民得知了，恐怕以後統治都困難。下定決心，韓王武低下頭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老僧入定，巍然不動。
“姬老安然。這座位之事，不過細枝末節，您老又何必在乎呢？”
韓王可以裝聾作啞，身爲會盟發起人，主持者的魏王塋卻不能漠不關心。若是一開始會盟就出了問題，魏王塋的臉面往哪兒放。魏王塋見燕王噲還不肯坐下，心裡暗罵一聲，站起來，寬宏的笑着，說：“要不姬老來首座如何，魏塋將此座位讓與你！”
燕王噲老臉一紅。他雖然好要面子，卻也知道這首座無論如何也坐不得，忙訕笑着搖頭。
魏王塋卻不似作假，繞出長桌，穿過營帳走向燕王噲道：“姬老德高望重，年長輩高，首座也沒有什麼坐不得的。這次會盟有您老坐陣，還沒開始便已成功一半。姬老請上座！”
魏王塋扶着燕王衣袖，便要將他向上請。燕王噲嘴上說不要，心裡卻暗想自己血脈高貴，的確也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就要向首座邁去。
卻聽一聲悶哼，如驚雷炸響。
燕王噲身子一顫，朝聲音來源看去。秦王碭端坐長桌後，在一左一右兩肩寬身長的壯漢夾護下，眼瞼垂閉，不動聲色。忽的，秦王碭睜開眼睛，一道精光射出，卻未指向燕王，而是射向了一旁正尷尬不已的趙何，發威怒道：“尊老愛幼，乃我華夏美德。現有長輩站立，而趙王卻安然端坐，卻不讓位於長者。莫不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突遭侵襲，趙何一驚，隨心脫口而答道：“你不也沒有讓座麼！”
一向玩世不恭的趙辰在趙何身後忍不住笑出聲。
“嗯！——”
秦王悶哼一聲，雙眼死死盯住趙何。趙何嚥了口唾沫，感覺就像有一頭雄獅看着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一般。只得左右迴避，卻始終無法避開秦王眼神。趙何屁股下的軟氈像突然生了尖刺一般，讓趙何屁股如遭針刺；身上更是像在火爐中炙烤，火辣辣的，渾身不自在。
這時，一隻手從身後伸來，按住趙何肩膀。“秦王真是會說笑話，”說話人的聲音輕和溫軟，讓人感覺如沐春風。趙何也瞬間安定下來，回過頭去，正好迎上衛墨非溫柔的笑容。
衛墨非安撫好趙何，繼續道：“秦王只知尊長愛賢，莫非不懂得長幼有序麼？我大趙與秦國同出一脈，若論淵源，秦王不過是飛廉十一世裔；而趙王卻是季勝嫡傳第九世曾曾曾曾孫。相較之下，趙王輩分猶在秦王之上。哪有後輩還未讓座，卻先由長輩讓座的道理！”
衛墨非一席話，將秦王徹底說蒙了。
秦趙同源，但是至今已有數百年之久，關係血脈早已淡了。甚至秦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幾輩，聽衛墨非條理清晰的說來，有理有據，也不知該如何反駁。一口悶氣憋在胸口發不出來，只得惡狠狠的瞪着衛墨非，似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一旁，魏王和燕王的鬧劇還沒結束。自然，秦王不可能真的因爲衛墨非的話就給燕王噲讓座。
經過這麼一鬧，燕王噲當即清醒過來，讓魏王如何拉扯，也不願上前一步。魏王鬆開燕王噲，無奈的嘆了口氣，說：“既然姬老不肯上座，魏塋還請姬老屈尊，在這個位置委屈一下。畢竟這會盟之事更爲重要！”
燕王噲臉色變了變，無奈在末座坐下。
魏王塋這才得以回到座位上，正式開始會盟儀式的主要內容。
魏王塋理了理自己因爲拉扯散亂的衣襟，端正而坐，一股王者霸氣自然而然散出。一時間，營帳內寂靜無聲，空間凝滯，就連一根頭髮飄落的軌跡也能清晰可見，聲音清脆可聞。
“想來，這次會盟的主要目的，諸位都已經知道了。”
幾位國君互相看了看，皆緩緩點頭。
於是魏王塋繼續說：“楚國蠻夷，偏於一方，不遵王道。國人驕奢淫逸，貪婪好財。楚王無道，窮兵黷武。年年興兵犯我大魏邊境，也曾多次騷擾齊秦，韓國更是不堪其憂。魏塋無德無才，卻對此深感憂慮，故召集諸位君主前來，商議如何懲處楚王，解救楚人於危難之中！”